十六铺码头的夜，被咸腥的江风和浓得化不开的危机感浸透。巨大的货轮如同沉睡的钢铁巨兽，在浑浊的江水中起伏，船体碰撞着木质栈桥，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哐…哐…”声。探照灯惨白的光柱如同巨人的手指，在堆叠如山的货箱、起重机狰狞的剪影和迷宫般的仓库群落间来回扫视，每一次移动都在地面上拖出长长扭曲的、仿佛择人而噬的阴影。空气里弥漫着江水、铁锈、腐烂海藻和劣质烟草的混合气味，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法租界巡捕房的蓝帽子巡警和公共租界工部局的印度巡捕、华人巡捕，泾渭分明地散布在码头乙区的入口处，临时拉起的警戒线在夜风中猎猎作响。杜瓦尔督察长穿着笔挺的制服，脸色阴沉得像暴风雨前的海面，手里捏着一条白手绢，时不时神经质地擦拭着鼻尖并不存在的汗水。他身边站着几个同样神色紧张的法国巡官。霍启明带着老赵等几个得力手下，守在警戒线内侧，深蓝色的巡捕制服几乎融进夜色，只有帽檐下那双眼睛，如同潜伏的豹，在黑暗中闪烁着锐利而焦灼的光。他不断抬手看腕表——时间正一分一秒地滑向罗少卿通过唐薇传递的潮汐高危时段！
顾晚清裹着一件深色的薄呢大衣，站在稍远处一辆巡捕房的黑色轿车旁，夜风吹乱了她的鬓发。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小巧的速记本和一支钢笔，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方既白站在她身侧，手里提着那个从不离身的黑色勘察箱，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沉静如水，却像雷达般扫视着前方那三座如同巨大坟墓般沉默矗立的老旧货仓——乙区7号、9号、11号。它们是东方汇理公司即将拆除重建的目标，此刻在惨白的探照灯光下，斑驳的砖墙、锈蚀的铁门和黑洞洞的窗户，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死寂。
“还有十五分钟。”霍启明的声音低沉地传来，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的目光死死锁定着11号货仓黑洞洞的大门，“杜瓦尔，你的人确定把三座仓里里外外都搜遍了？没人？也没发现异常？”
杜瓦尔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绢，带着浓重法国腔的英语透着傲慢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心虚：“霍探长，你在质疑法租界巡捕房的效率吗？三座仓，包括屋顶和通风管道，都彻底搜查过了！除了灰尘、老鼠和一些废弃的破木箱，什么都没有！连只野猫都没有！你的情报，是不是…” 他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你是不是被耍了？
霍启明没理他，眉头锁得更紧。太安静了。安静得反常。按照情报，永盛堂利用这里作为高纯度鸦片“蓝翅蝶”的短途转运点，潮汐高危时段正是他们行动的时间窗口。周宗濂和夜蝶会费尽心机，甚至不惜在钟楼杀人灭口，难道就为了这三座空仓？
方既白突然上前一步，蹲下身，强光手电筒的光束聚焦在11号货仓门口湿漉漉的地面上。那里，在探照灯扫过的间隙，几个模糊的脚印刚刚被潮气洇湿，显得格外清晰。脚印不大，鞋底花纹奇特，带着一种粘稠的、反光的深黑色油污痕迹——与钟楼钢梁上凶手留下的油脂完全一致！
“有人刚进去！或者刚出来！”方既白的声音斩钉截铁！
霍启明瞳孔骤缩！几乎是同时！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巨响，如同平地惊雷，猛地撕裂了码头的死寂！爆炸的源头并非他们紧盯的7、9、11号仓，而是紧邻乙区边缘的——5号货仓！
一团巨大的、橘红色的火球裹挟着浓烟和破碎的木板、铁皮，从5号货仓的屋顶和窗户狂暴地喷涌而出！炽热的气浪瞬间席卷开来，将离得最近的几个巡捕掀翻在地！玻璃碎片如同致命的冰雹般西散射开！凄厉的警报声和人群惊恐的尖叫声瞬间炸响！
“5号仓？！不是7、9、11？！”杜瓦尔吓得差点跳起来，脸色煞白如纸，声音都变了调，“快！快救火！封锁现场！”
混乱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轰然炸开！巡捕们惊慌失措，有的扑向爆炸点，有的本能地躲避飞溅的碎片，警戒线瞬间形同虚设！
“声东击西！”霍启明瞬间明白了凶手的诡计！他一把推开挡在身前被气浪冲得晕头转向的印度巡捕，对着老赵等人嘶声怒吼：“别管5号！目标还是7、9、11！守住那三座仓！快！” 他拔腿就向11号货仓的大门冲去！
然而，就在这爆炸引发的、电光火石般的混乱间隙——
“嗤啦…嗤啦…”
几声极其轻微、如同电流短路的微弱声响，在巨大的爆炸余音和警报声的掩盖下，几乎难以察觉地从7号、9号和11号货仓的顶部传来！紧接着！
“轰！！”“轰！！”“轰！！！”
三团更加猛烈、更加集中的火球，如同地狱之门在头顶洞开，瞬间吞噬了7、9、11号货仓的屋顶！赤红的火焰带着可怕的咆哮声冲天而起，将码头的夜空映照得一片血红！不是从内部爆开，而是从屋顶！如同被精准点燃的火药桶！无数燃烧着的、带着幽绿色诡异磷光的碎片——正是那些被做成蝴蝶标本形状的磷粉燃烧块——如同火雨般从半空中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
“消防栓！快接消防栓！”有人绝望地嘶喊。
几个反应过来的巡捕扑向货仓外墙固定的消防栓，用力拧开阀门——
“呲…” 只有微弱的气流声！
水管里，空空如也！一滴水都没有！所有的消防栓，都被人提前放空了水！
“妈的！中计了！”霍启明目眦欲裂，看着眼前瞬间化作三座巨大火炉的货仓，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几乎要将人烤焦！他猛地想起凶手跳楼前留下的那个诡异图案——波浪线（潮汐）下的货仓和蝴蝶！火！这才是真正的目标！利用爆炸引发的混乱和消防栓失效，在潮汐高危时段，同时点燃三座藏匿着致命“蓝翅蝶”的关键货仓！毁灭一切证据！
“霍探长！9号仓！侧门！”方既白的声音在震耳欲聋的火焰咆哮声中传来，他强忍着灼热的气浪，手电光束死死锁定9号货仓侧面一个被火焰暂时封锁的小铁门！门缝里，似乎有微弱的动静！像是…人的呻吟？！
霍启明没有丝毫犹豫！他一把扯下旁边一辆运货板车上浸满污水的破麻袋，猛地盖在自己头上，对着老赵吼道：“掩护我！” 然后像一头疯牛般，弓着腰，顶着灼人的热浪和漫天坠落的火雨，朝着9号货仓那扇摇摇欲坠的小铁门猛冲过去！
“头儿！”老赵带着哭腔嘶吼，举起手枪对着货仓上方可能存在的袭击者方向盲目射击，试图压制！
霍启明冲到铁门前，灼热的金属门把手烫得他掌心嗤嗤作响！他咬牙飞起一脚，狠狠踹在门锁位置！“哐当！”一声，锈蚀的铁门向内猛地弹开！一股更加灼热、夹杂着浓烟和奇异焦糊味（鸦片燃烧的特有气味）的气流如同火龙般喷涌而出！
他顶着麻袋，屏住呼吸，猛地冲了进去！
货仓内部己是一片火海地狱！高大的空间里，浓烟翻滚，能见度极低。火焰如同无数条赤红的毒蛇，在堆叠的货箱和废弃的杂物间疯狂蔓延、舔舐，发出噼啪的爆响。空气灼热得令人窒息，浓烟辛辣刺眼。地上散落着一些被烧得扭曲变形的木箱残骸，里面露出焦黑的、块状的物体——正是那些高纯度的鸦片“蓝翅蝶”！
在靠近货仓最深处、一个相对空旷的角落，霍启明看到了动静的来源！
一个穿着深蓝色工装（东方汇理公司消防队制服？）的身影蜷缩在地上，身上压着一根燃烧的粗大木梁！那人显然受了重伤，痛苦地挣扎着，发出微弱的呻吟，火焰正迅速吞噬着他的裤腿！
“撑住！”霍启明吼了一声，顶着热浪冲过去，用尽全身力气试图抬起那根沉重的、燃烧的木梁！滚烫的木头灼烧着他的手臂，发出皮肉焦糊的气味！剧痛钻心，但他咬紧牙关，手臂上的肌肉块块坟起！
“呃啊——！”一声低吼，燃烧的木梁被他猛地掀开！他一把抓住地上那人的胳膊，想将他拖离火海！
就在他抓住那人胳膊的瞬间，借着周围跳跃的火光，霍启明看到了对方因为痛苦而扭曲的侧脸！那张脸…那眉眼轮廓…竟然与自己有着六七分的相似！只是更加年轻，带着一种长期生活在阴暗中的苍白和戾气！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如同电流般瞬间击中霍启明！
“你…？！”霍启明如遭雷击，动作瞬间僵住！
地上那人似乎也认出了霍启明，浑浊痛苦的眼睛里爆发出极度复杂的光芒——有惊愕，有怨恨，有难以置信，还有一丝…绝望的疯狂！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挣扎着，另一只没被抓住的手，猛地伸向自己后腰的位置，似乎想捂住什么！
霍启明顺着他的动作看去——在那人因为挣扎而掀起的破烂工装下摆下，后腰靠近皮带的位置，赫然纹着一只残缺的、振翅欲飞的幽蓝色蝴蝶刺青！刺青的边缘同样闪烁着极其微弱的、熟悉的磷光！那蝴蝶的形状…与方既白母亲的胸针、黄浦江女尸后背的图腾、夜蝶会的标志…如出一辙！但似乎…只有一半翅膀？像是某种…烙印或者身份标记？
孪生弟弟？！霍启亮？！那个在青帮内斗中“失踪”了十年、所有人都以为早己死去的孪生弟弟？！
巨大的震惊和混乱如同海啸般冲击着霍启明的大脑！他死死抓住霍启亮胳膊的手，不自觉地松了一下！
就在这千分之一秒的迟滞！
“砰！砰！砰！”
几声清脆而突兀的枪响，撕裂了货仓内火焰的咆哮，从货仓二层某个被浓烟笼罩的角落射来！子弹打在霍启明脚边的水泥地上，溅起一串火花！
霍启明瞬间从震惊中惊醒！战斗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猛地将霍启亮扑倒在地，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他，同时拔出腰间的驳壳枪，朝着子弹射来的方向“砰砰砰”连开数枪还击！
“呃！” 身下的霍启亮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启亮！”霍启明肝胆俱裂，低头查看。
“嗬…哥…”霍启亮沾满煤灰和血污的脸上，挤出一个极其古怪、扭曲的笑容，眼神涣散，声音微弱得如同耳语，“…钟…钟楼…顶层…十…十二点…‘货轮’…是…是…” 他的话戛然而止，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鲜血，正从他腹部一个新的弹孔里汩汩涌出！
“启亮！！”霍启明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他猛地抬头，血红的双眼如同燃烧的炭火，死死盯向二层枪响的角落！浓烟翻滚，人影憧憧，凶手如同鬼魅般消失不见！只有火焰在疯狂地狞笑！
圣心医院地下二层，B2。这里与地上救死扶伤的光明世界截然不同。空气阴冷潮湿，弥漫着浓重的霉味、消毒水味，以及一种隐隐约约、难以名状的化学药剂混合的刺鼻气息。惨白的、功率不足的白炽灯管嵌在布满水渍和蛛网的水泥顶棚上，发出滋滋的电流声，光线昏暗而闪烁，将长长的、堆满废弃医疗器械和蒙尘木箱的走廊切割成一段段明暗交错的诡异空间。脚步声在这里被无限放大，带着空洞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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