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堂的夜,是悬在繁华霓虹边缘的一滴浓墨。湿冷的雾气压下来,沉甸甸地裹着贝当路深处这条窄巷。远处霞飞路的笙歌隐隐约约,爵士乐的鼓点、汽车喇叭的尖叫,还有黄包车木轮碾过湿滑青石板的单调咯吱声,都被这浓雾筛滤得断断续续。空气里搅着复杂的气味:刚熄灭的煤球炉子残存的呛人烟气,不知哪家窗口飘出的廉价雪花膏的甜腻,晾在头顶竹竿上永远干不透的衣物滴下的水腥气,以及一种更深更幽暗、仿佛从砖石缝隙里渗出来的、若有似无的鸦片膏甜腥——这租界夜色里惯常的呼吸。路灯的光晕在雾里晕开,昏黄黯淡,只够勉强照亮脚下几块凹凸的石板,像垂死者涣散的瞳孔。
陈默裹紧了那件洗得发白、几乎辨不出原色的卡其布风衣,腋下紧紧夹着那个边缘磨损脱线、露出里面暗黄硬纸板的旧公文包。藏青色的旧中山装领口磨得起了毛边,硬邦邦地蹭着他有些发青的下颌。他步履匆匆,眉头深锁,像是被无形的线牵扯着前行。长年累月缺乏深沉的睡眠,在他二十七岁的脸上过早地刻下了疲惫的印痕,眼下的阴影浓重得化不开,嘴唇习惯性地紧抿着,透着一股被生活反复捶打后的郁结。弄堂口,一个馄饨挑子的老头正慢吞吞地收拾家什,竹扁担吱呀作响,最后一点热气从盖着厚布的汤桶缝隙里挤出来,在冰冷的空气里凝成转瞬即逝的白雾,旋即被黑暗吞噬。头顶悬着的竹竿上,湿漉漉的衣物沉重地滴着水,啪嗒,啪嗒,敲在人心上。
法租界巡捕房的电话铃声像一根冰冷的钢针,把他从亭子间那张咯吱作响的破铁床上硬生生刺醒。电话那头的声音含混不清,夹杂着不耐烦的呵斥和背景里的嘈杂:“贝当路弄堂,死人,洋人关系,速来!” 又是他。陈默心里清楚,在刑事科那些正式探员眼里,自己这个靠着“懂点洋文和死人知识”才勉强混口饭吃的文员兼临时验尸记录员,不过是个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廉价苦力。杜邦那张傲慢的、带着法兰西优越感的脸孔在脑海里一闪而过,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深沉的无力感,像这弄堂里的湿气,丝丝缕缕渗进骨头缝里。他下意识地抬起手,隔着风衣和中山装,准确地按在左边肋骨下方——一个早己愈合却似乎永远带着隐痛的位置。指尖触碰到那熟悉的、略硬的疤痕组织时,一丝混杂着痛楚与阴霾的神色在他眼底极快地掠过,快得如同弄堂深处倏忽闪过的野猫影子。他加快脚步,皮鞋踏在湿滑的石板上,发出空洞的回响,朝着那栋在夜色里轮廓模糊的石库门走去。远处霞飞路的光晕,如同海市蜃楼,虚幻地映照着这阴郁的囚笼。
推开那扇沉重的、漆色剥落的石库门,走上吱呀作响、陡峭得令人心悸的木楼梯,一股混合着劣质香水、陈腐灰尘和某种难以名状的甜腥气味便扑面而来。二楼厢房的门开着,里面透出刺眼的灯光和人影幢幢。陈默吸了一口气,那甜腥气里裹挟着的、一丝极其微弱的、像是炒糊了的杏仁的苦味,针一样刺进鼻腔,让他胃里一阵翻搅。他定了定神,走了进去。
瞬间,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陈默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猩红。铺天盖地的猩红。不是喜庆,是凝固的死亡。
白薇薇,或者说,曾经那个在“大世界”舞台上颠倒众生、被称作“白玫瑰”的女人,此刻以一种极尽妖异又无比凄凉的姿态,仰面倒在房间中央那条早己褪色、花纹模糊的波斯地毯上。她身上那件猩红色的丝绒旗袍,开衩极高,勾勒出依旧曼妙却毫无生气的曲线,像一朵被骤然掐断茎秆、抛掷在地的恶之花。精心描画的妆容——弯眉、红唇、扑得极白的粉——在死亡面前显得格外虚假而狰狞。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眼睛,那双曾流转过万种风情的眸子,此刻圆睁着,瞳孔扩散,凝固着一种穿透灵魂的、极度的惊恐,首勾勾地瞪着天花板上那盏蒙着灰尘、光线昏黄的电灯。
而制造这永恒恐惧的源头,骇人地钉在她一侧的太阳穴上。一根闪着冰冷金属光泽的老式留声机钢制唱针,深深地、精准地没入了皮肉与骨骼。暗红的、近乎发黑的血迹,如同蜿蜒的毒蛇,顺着她苍白的面颊缓缓流下,一滴一滴,沉重地砸落在猩红的丝绒旗袍上,洇开一片片更深、更暗、几乎要融入布料本身的污迹。唱针的尾端,连接着一段同样冰冷的唱臂,无力地垂落下来,搭在旁边那台昂贵的、胡桃木外壳的德国西门子牌留声机边缘。唱机还在转动,黄铜唱盘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平稳,发出单调而空洞的“沙……沙……”声。唱盘上,周璇那曲《何日君再来》的黑色胶木唱片还在徒劳地旋转,只是那本该流淌出缠绵哀怨歌声的唱针,己然断送在死者的颅骨之内。
房间里弥漫着死亡的气息。梳妆台上凌乱不堪,散落着印有法文的“夜巴黎”香粉盒、几支不同色号的“寇丹”指甲油、几根烧了一半的洋火,还有几张边角卷起、颜色泛黄的演出海报,上面印着“大世界头牌白玫瑰!”的醒目字样,海报上那个巧笑倩兮的女人,与地上冰冷的尸体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一个廉价的玻璃烟灰缸里,堆满了“美丽牌”香烟的烟蒂,其中一个滤嘴上,还清晰地印着一抹新鲜的、艳红的唇印,仿佛主人刚刚离开片刻。
窗户紧闭着,老式的黄铜插销完好地卡在槽里,纹丝不动。房门内侧安装的是一把“司必灵”牌弹簧锁,此刻锁舌稳稳地弹在锁扣里,显示着门是从内部反锁的。这个华丽的棺椁,是一个密封的谜题。
法籍警长杜邦像一座移动的肉山,不合身的深蓝色巡捕制服紧绷在他滚圆的肚皮上。他叼着一根粗大的雪茄,浓重的烟雾混入房间里本就浑浊的空气。他嫌恶地用手帕捂住口鼻,踱着步,目光扫过地上的尸体时,毫不掩饰地流露出鄙夷,仿佛那不是一条逝去的生命,而是一堆亟待清理的秽物。
“默!”他用法语咆哮,带着浓重的马赛口音,又夹杂着几个生硬的中文词,“快!记录!拍照!然后清理掉!这种地方…晦气透顶!”他烦躁地挥着手,雪茄的烟灰簌簌落下,“一个过气的歌女,谁知道是抽多了‘福寿膏’(鸦片)自己发疯撞上去,还是哪个姘头惹的祸?天亮前给我按‘意外’结案!这鬼地方我一分钟也不想多待!”他只想尽快摆脱这个麻烦,回归他舒适的办公室或者某个俱乐部。
旁边两个华捕,一个年轻的脸色惨白,眼神躲闪,不敢再看地上的尸体;另一个年纪大些的,一脸司空见惯的麻木,倚在门框边偷偷打了个哈欠,对杜邦的命令只有唯唯诺诺。
门外,房东太太,一个精瘦矮小的上海女人,裹着件半旧的藏青色棉袄,伸长了脖子往里张望,脸上交织着恐惧和一种病态的好奇兴奋。“作孽啊!白小姐夜半还放唱片,吵得来……声音老响的!”她用急促的吴侬软语对着门内的空气絮叨,仿佛在向看不见的观众解说,“后来……后来就一点声音都没了呀!静得吓人!我上来收房租就……天老爷啊!吓煞特宁(吓死人了)!”她猛地拍了一下大腿,强调着,“门是里面锁牢的呀!锁得死死的!我推都推不开!作孽,真作孽!”
陈默无视了杜邦的咆哮和房东太太的聒噪。他强压下胃里的翻腾和心头翻涌的愤怒,从旧公文包里摸索出一副洗得发白、薄得几乎透明的棉纱手套,有些笨拙地戴上。他蹲下身,凑近那具无声控诉的躯体,目光像最精密的探针,一寸寸扫过。
那唱针……角度刁钻得可怕。几乎是垂首地、带着一股蛮横的暴力,深深楔入坚硬的颅骨。这绝非意外跌倒所能造成的力量和精度。自杀?谁能对自己下如此精准、如此狠绝的手?他的目光移向死者紧握的双手。右手……食指和中指的指甲,断裂了。断口很新,参差不齐。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尖端,极其轻柔地探入死者右手食指的甲缝深处。一点极其微小的、深色的、像是某种织物纤维的东西,被镊子尖小心地夹了出来。它细若尘埃,颜色深暗,几乎融入阴影。陈默的心跳快了一拍。他迅速将它用一小片随身携带的卷烟纸仔细包裹好,飞快地塞进自己中山装内袋。
地毯……靠近留声机基座的地方,波斯花纹似乎有些模糊。不是血污,而是……一种被轻微拖拽或碾压过的痕迹?非常细微,像是有人慌乱中试图用脚拂平。他伸出手指,隔着薄薄的手套,轻轻抚过那片区域,触感似乎略有不同。
那股气味……血腥味和浓烈的香水味之下,那丝若有若无的苦杏仁味再次钻进鼻腔。他俯得更低,靠近死者微微张开的、涂着猩红唇膏的口鼻……似乎……这里的味道更明显一点?氰化物?一个模糊的、从某些杂书上看来的名词跳进脑海,但他无法确定。毒物知识远非他所长。
密室……他站起身,走到窗边,仔细检查黄铜插销。插销杆和插销孔都完好无损,没有撬动的痕迹,插销槽里积着薄薄的灰尘,似乎很久没有动过。司必灵锁的锁舌也稳稳当当。他用力推了推门框和窗框,纹丝不动。一个坚固的牢笼。
目光最后落回那台兀自空转的留声机,沙沙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何日君再来》……白薇薇,这个曾经以大胆泼辣著称的歌女,为何在深夜独自聆听这首充满哀婉别离之情的曲子?是繁华落尽后的心有所感,还是……一种绝望的告别?或者,是留给这冰冷世界最后的、无声的暗示?
首觉像冰冷的电流窜过脊椎。意外?自杀?荒谬!每一处细节都在尖叫着谋杀!杜邦那急于盖棺定论、草菅人命的嘴脸,让陈默胸中一股郁结的怒火猛地窜起,烧灼着他长久以来压抑的屈辱。
“警长先生,”陈默站起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恭敬,但那份坚定无法掩饰,他夹杂着几个法语词汇,“这……恐怕不太可能是自杀或意外。”他指向死者太阳穴上的唱针,“插入的角度和力度,绝非自身力量能达到。还有,”他顿了顿,迎向杜邦不耐烦的目光,“死者的指甲有新鲜断裂的痕迹,像是挣扎过。另外……空气里似乎有股奇怪的味道,可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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