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管室的红灯熄灭,门缓缓打开。穿着沉重铅衣的程远率先走了出来,手术帽和口罩遮掩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疲惫到极点的眼睛。手术服的后背,被汗水浸透了一大片。
许嘉怡和母亲几乎是扑了上去,脸上写满了惊惶与希冀。
“程医生…我爸他…” 许嘉怡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程远的目光掠过她,看向许母,那眼神复杂难辨,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冷静,却又深藏着难以言喻的沉重。他摘下口罩,声音因为长时间的专注和铅衣的闷热而沙哑:“手术…还算顺利。闭塞的前降支血管开通了,血流恢复三级(TIMI 3级)。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
“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许母腿一软,几乎要瘫倒,被许嘉怡死死扶住。巨大的喜悦瞬间冲垮了恐惧,她泣不成声,“谢谢…谢谢你程远…谢谢你救了他…你是我们家的大恩人…”
“恩人”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程远心脏骤然一缩。他下意识地避开了许母感激涕零的目光,那目光让他感到一种尖锐的讽刺和窒息。他救了他恨的人?他救了间接导致他父亲死亡的人?这个认知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但是,” 程远的声音冷硬地响起,打断了许母的感激,也让许嘉怡的心猛地提了起来,“心梗面积很大,心肌损伤严重。术后24-72小时是危险期,随时可能出现心衰、恶性心律失常等并发症。需要严密监护,在CCU(冠心病监护病房)观察。” 他的语气完全是公事公办,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仿佛躺在里面的人与他毫无瓜葛。
“好…好…我们听医生的…都听医生的…” 许母连连点头,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程远不再看她们,转向跟出来的助手和护士,交代术后医嘱:“持续心电血压监护,吸氧,密切观察尿量、末梢循环。多巴胺微泵维持血压,剂量按我之前开的…注意电解质平衡,特别是钾镁…” 他的指令清晰、准确、不容置疑,再次将自己包裹在专业冷静的医生外壳之下。只有许嘉怡,在他转身走向更衣室的瞬间,捕捉到了他紧握成拳、指节发白的手,和那背影中透出的、几乎要将人压垮的疲惫与孤绝。
更衣室里,冰凉的水冲刷着程远的脸和手。他抬起头,看着镜中的自己:脸色苍白,眼下乌青,眼神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种深不见底的茫然。水珠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滑落。
刚才在手术台上,当他操控着导丝、球囊、支架,在许国栋堵塞的血管内穿行、扩张、支撑时,他的大脑被精密的手术步骤和实时影像完全占据。医生的本能和训练让他屏蔽了所有杂念,眼中只有病变的血管和需要挽救的生命。
然而,在那些操作的间隙,在等待造影剂显影的几秒钟里,那些被强行压下的画面和情绪,如同伺机而动的毒蛇,猛地窜出撕咬他的神经:
父亲躺在太平间冰冷铁板上的脸。
母亲接到噩耗后瞬间崩溃、失魂落魄的模样。
当年事故报告上那模糊的“另一辆受损车辆驶离现场”的冰冷描述。
许国栋在度假村照片里,站在他那辆黑色轿车旁的身影,以及,刚才在抢救室里,许国栋痛苦扭曲的脸与他记忆中父亲慈祥笑容的重叠。
“专注!程远!你是医生!” 他无数次在心底对自己怒吼,用近乎自虐的意志力将那些画面驱散,强迫自己专注于眼前跳动的心电图波形和血管影像。
此刻,手术结束,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那些被压抑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反扑。巨大的空虚感和一种强烈的自我厌恶感攫住了他。他救了许国栋,这符合他的职业准则,符合他对生命的敬畏,甚至,在某个冰冷的理性层面,他知道这是“正确”的。但为什么,心里却像被挖空了一大块,充满了背叛父亲的罪恶感?为什么,他感觉不到一丝一毫救人的欣慰,只有无尽的疲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
他换下手术服,脚步沉重地走向CCU。他需要确认病人的术后情况,这是他的职责。在CCU门口,他再次看到了等候的许嘉怡和她的母亲。
许母看到他,几乎是踉跄着冲到他面前。这一次,她没有说感激的话。在巨大的、失而复得的庆幸与那如山般沉重的愧疚双重夹击下,这个温婉了一辈子的女人,做出了一个让程远和许嘉怡都措手不及的动作——
她“扑通”一声,首挺挺地跪在了程远面前!
“程远!” 许嘉怡惊呼,想去拉母亲,却被母亲死死推开。
“程远…程医生…” 许母泪流满面,声音嘶哑破碎,仰头看着程远,眼中是卑微到尘埃里的痛苦和忏悔,“我知道…说一万个对不起也没用…我知道我们许家欠你们程家的,这辈子都还不清…是老许他…是他当年鬼迷心窍…只顾着疼得打滚的嘉怡…他混蛋!他不是人!他害了你爸…害得你们家…” 她泣不成声,重重地将额头磕在冰冷的地砖上,“我代他…代我们全家…给你磕头…给你赔罪了!你要恨…就恨我们…是我们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爸…对不起你妈…”
“妈!你快起来!” 许嘉怡心如刀绞,也跪下去拼命想拉起母亲,泪水汹涌而出。
这一幕,像一把烧红的尖刀,狠狠捅进程远的心脏,然后残忍地搅动。他僵立在原地,脸色瞬间变得更加惨白。看着跪在自己面前、卑微忏悔的许母,看着旁边同样跪着、泪流满面、痛苦无助的许嘉怡,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悲凉和无力感席卷了他。
恨?是的,他恨。恨那场车祸,恨许国栋的选择。但看着眼前这个代替丈夫下跪磕头、悲痛欲绝的女人,看着她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愧疚和绝望,看着许嘉怡那仿佛被整个世界抛弃的痛苦…他那股尖锐的恨意,突然像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变得沉重而滞涩。他恨不起来,至少在这一刻,对着这样的她们,他恨不起来。
他感到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弥漫性的悲伤。为两个家庭被命运无情摧毁的幸福,为逝去的父亲,为活在愧疚阴影下的许家,也为他自己和许嘉怡那被彻底撕裂的未来。
“起来。” 程远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他伸出手,不是去扶,而是做了一个阻止许母继续磕头的动作,指尖微微颤抖。“这里是医院。你们这样…影响不好。” 他的理由苍白无力,更像是一种逃避。
许母抬起头,额头上己经一片红肿。她看着程远,那眼神充满了哀求,仿佛在等待他最终的审判。
程远避开了她的目光,视线落在许嘉怡身上。她正努力想把母亲搀扶起来,脸上泪水纵横,眼中除了痛苦和愧疚,还有一丝…让他心脏抽痛的、小心翼翼的、几乎熄灭的期盼。她在期盼什么?期盼他的原谅?还是仅仅期盼他不要在此刻说出更决绝的话?
程远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仿佛带着冰碴,刺痛了他的肺腑。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医生面对病人家属时的、那种经过刻意训练的平静和疏离。
“许国栋先生现在在CCU,情况暂时稳定,但需要绝对静养,不能受任何刺激。” 他的语气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冷静,“情绪激动对他恢复非常不利。你们作为家属,现在最需要做的是稳定自己的情绪,配合医护,给他创造一个安静的恢复环境。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说。”
他没有说“原谅”,甚至没有说“理解”。他只是用医生的身份,划下了一条暂时的界限——现在,病人需要静养,无关的情绪和纠葛,请暂时搁置。这既是对许母下跪行为的制止,也是给他自己一个喘息的空间。他无法在此刻面对那山呼海啸般的忏悔和期待。
说完,他不再看她们,转身快步走进了CCU的隔离门。厚重的门在他身后合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也隔绝了许嘉怡那瞬间黯淡下去、充满绝望的目光。
程远隔着CCU的玻璃窗,看着病床上浑身插满管线的许国栋。监护仪的规律声响在安静的病房里格外清晰。许国栋还在麻醉苏醒期,面色灰败,呼吸罩下是微弱的起伏。
程远的目光冰冷而复杂。恨意并未消失,只是被巨大的疲惫和一种更深的悲悯暂时覆盖。他在审视这个男人,这个间接导致他父亲死亡、如今又被他亲手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的男人。他会在想什么?醒来后,他如何面对自己?如何面对他?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程远拿出来,是姐姐发来的信息:
“妈刚打电话来,哭得很厉害,说许国栋心梗住院了,是你救的?她还说…当年爸的车祸…跟许家有关?到底怎么回事?!程远,你说话啊!”
姐姐的信息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程远知道,更大的风暴,即将席卷而来。母亲知道了。以母亲对父亲深厚的感情和这些年积郁的痛苦,她得知真相后的反应,只会比许母的下跪更加激烈百倍。
他疲惫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看着病床上那个在生死边缘挣扎的男人,又想起办公室抽屉里那两封泛黄的信。青梅竹马的情愫,父辈血泪的悲剧,医者的职责,儿子的怨恨…所有的一切,都沉重地压在他的肩上。
他掏出手机,手指悬在许嘉怡的号码上。他想告诉她,让她和她的家人做好心理准备,他母亲知道了,情况可能会很糟。但最终,他只是将手机紧紧攥在手心,屏幕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
他发了一条信息,不是给许嘉怡,而是给姐姐:
“姐,事情很复杂。妈情绪激动,你多陪陪她,安抚她。具体情况,我晚点回去说。现在,我得守着我的病人。”他强调了“我的病人”西个字,像是在提醒自己,也像是在坚守最后一道防线。
放下手机,程远的目光重新投向监护仪上跳动的曲线。在这充斥着死亡阴影与生命抗争的CCU里,在沉重的过去与未知的风暴之间,他唯一能抓住的,似乎只剩下眼前这份冰冷的、却又无比清晰的职责。青梅竹马的约定,在血与泪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遥远而脆弱。他们还能有“以后”吗?程远第一次,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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