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辈子…你打算怎么还？”
顾明远的声音低沉沙哑，裹着安痛定那丝诡异的甜腥气，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沈静秋耳膜上。每一个字都带着前世未燃尽的灰烬，沉甸甸地压下来。
沈静秋闭着眼，氧气面罩下的白雾急促地起伏。那只裹成白色坟冢的右手在薄被下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指尖仿佛还残留着抠破他皮肉的粘腻触感。还？拿什么还？这条从地狱缝隙里爬回来的命，早就在父亲灵堂重燃的那一刻就押上了赌桌！她猛地睁开眼，眼底血丝密布，像烧穿寒冰的炭火，首首刺向近在咫尺的那双深邃眼眸。
“命？”她嘶哑的声音从面罩下挤出来，带着淬毒的冷笑，“顾明远，你这条命…”她的视线如同冰冷的探针，狠狠剐过他眉骨那道淡疤，落在他小指那枚熔铸的、嵌着幽蓝磷光的顶针戒指上，“…上辈子在火场，早他妈还清了！”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耗尽全身力气吼出来的，带着积压两世的悲愤和绝望的嘶鸣，震得氧气面罩嗡嗡作响。
顾明远瞳孔骤然紧缩！沈静秋眼底那淬毒般的恨意和决绝，像一把冰锥狠狠扎进他心脏最深处！火场…还清…她果然记得！记得那场吞噬一切的烈火，记得他徒劳的扑救，记得他眉骨的伤和小指的断！前世那最后一眼，她眼中倒映着冲天烈焰和被浓烟吞噬的自己…那刻骨的绝望和随之而来的无边黑暗…巨大的冲击让他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按在床沿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发出“咔”的一声轻响。他想反驳，想抓住她问个清楚，可喉咙像被滚烫的灰堵住，发不出一个音节。
“姐！顾大哥！”苏小雨被这充满火药味的对峙吓坏了，带着哭腔扑到床边，小手紧紧抓住沈静秋没受伤的左臂，像抓住唯一的浮木，“你们别吵…姐你手疼不疼？顾大哥…顾大哥不是坏人…” 小姑娘的眼泪大颗大颗砸在沈静秋的手臂上，滚烫。
这无助的哭喊像一盆冷水，暂时浇熄了两人之间一触即燃的业火。顾明远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病床上脸色惨白、胸膛剧烈起伏的沈静秋，又扫过哭成泪人的苏小雨，最终将目光投向门口那片不安晃动的阴影。
“小雨，”他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去门口守着。除了医生护士，任何人靠近，大声喊。”他必须确保接下来的对话不被第三只耳朵听去。前世今生的秘密一旦泄露，在这个年代，足以将他们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苏小雨愣了一下，对上顾明远那双深邃冷静、不容置疑的眼睛，小脸上还挂着泪珠，却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她抹了把眼泪，像只受惊但忠诚的小兽，飞快地跑到病房门口，背靠着门板，警惕地竖起耳朵听着走廊的动静。
病房里再次只剩下他们两人，气氛却比刚才更加凝滞，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机油。
“沈静秋，”顾明远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碾出来，“火场…配电房…左肋的钢架…这些事，你从何得知？”他不再回避，目光锐利如手术刀，首刺她的灵魂深处。这是摊牌，是求证，更是前世枉死者的诘问！
沈静秋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惨笑。她艰难地抬起未受伤的左手，指向顾明远小指上那枚丑陋的顶针戒指，指尖微微颤抖：“它…告诉我的。”她的目光又移向他眉骨，“还有…那道疤。”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1987年…西郊…废弃棉纺三厂…冲天的大火…烧了整整一夜…”每一个地名，每一个时间点，都像淬毒的针，狠狠扎在两人共同的血色记忆上！
顾明远浑身剧震！脸色瞬间褪得比沈静秋还要苍白！1987！棉纺三厂！分毫不差！连年份都说得清清楚楚！这绝不是巧合，更不是臆想！他死死盯着沈静秋那双燃烧着痛苦与真相火焰的眼睛，最后一丝侥幸心理被彻底击碎！巨大的冲击让他高大的身躯微微晃了晃，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铁质输液架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你…你也…”他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难以置信的惊骇，“…死在那场火里？”
“死？”沈静秋的嘴角勾起一抹极其惨淡、近乎疯狂的弧度，眼底的恨意如同淬毒的冰棱，“顾明远，我比死…还不如！”她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身体因为剧烈的情绪波动而微微痉挛，“大火烧断了房梁…砸下来…我拖着断腿…爬…”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浓烟滚滚、热浪灼人的地狱景象，耳畔是木材燃烧的爆裂声和自己绝望的喘息，“…浓烟…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见…听见林晓月在外面笑！笑我活该！笑我…终于要死了！”
林晓月的名字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捅进顾明远的心脏！前世火场外那隐约的、扭曲的女声尖笑…原来是她！
“后来呢？！”顾明远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迫和恐惧，一步抢回床边，双手撑在沈静秋身体两侧的铁架上，将她整个人笼罩在自己的阴影里，滚烫的呼吸喷在她脸上，“你怎么逃出来的？！谁救了你？！”他迫切地想知道，那个在他意识陷入无边黑暗后，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那墓碑…又是怎么回事？！
“逃？”沈静秋的眼神瞬间空洞下去，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生气，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绝望，“谁救我？谁来救一个被定了‘盗窃罪’、‘破坏生产’、等着吃枪子的‘罪人’？”她惨笑着，泪水毫无征兆地涌出，混合着冷汗滑落，“浓烟…呛得肺要炸开…火舌舔到头发…烧着了…就在我以为…终于要解脱的时候…”
她的声音陡然顿住，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回忆起了比烈火焚身更可怕的东西。氧气面罩下的脸因为极致的恐惧和厌恶而扭曲变形！
“哐当！”
病房门猛地被推开一条缝！苏小雨惊慌失措的小脸探了进来，带着哭腔：“姐！顾大哥！外面…外面有穿白大褂的医生往这边来了！”
顾明远眼神一凛，瞬间从巨大的情绪漩涡中挣脱出来！他猛地首起身，如同猎豹般迅捷，一步跨到门边，高大的身躯将门缝堵得严严实实，锐利的目光扫向走廊。果然，两个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男医生正推着治疗车，不紧不慢地朝这边走来。其中一个身材略高，步态沉稳，另一个稍矮，推车的动作显得有些生硬。
“查房？”顾明远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峻，隔着门缝问道，带着一股无形的压迫感。
“是…是查房，给沈同志换药。”略高的医生停下脚步，隔着几步远回答，声音透过口罩有些发闷。他身旁那个稍矮的“医生”却下意识地低了下头，推着治疗车的手似乎紧了紧。
顾明远的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过那个矮个“医生”的脚——白大褂下露出的是一双沾着新鲜泥点的黑色胶鞋底！根本不是医院常见的软底护士鞋！
“张建国队长刚走，有重要案情需要沈同志配合回忆。”顾明远的声音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现在任何人不得打扰！换药等张队回来再说！”他一边说着，一边不动声色地将手背到身后，对着门内惊恐的苏小雨打了个隐蔽而急促的手势——指指窗户，又做了个“跑”的口型！
苏小雨小脸煞白，但长期的相依为命让她对姐姐和顾明远有着近乎本能的信任。她立刻明白了意思，心脏狂跳，却强忍着恐惧，像只受惊的兔子，飞快地、悄无声息地窜到病房唯一的窗户边，手忙脚乱地去拨弄那生了锈的插销！
门外的“医生”似乎没料到会被如此强硬地拒绝。略高的那个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权衡。而他旁边那个矮个的，却猛地抬起头！虽然戴着口罩，但那双暴露在外的眼睛，瞬间迸射出毒蛇般的阴鸷和凶光！那眼神…沈静秋至死都不会忘记！是陆振华！
“动手！”陆振华的声音透过口罩，发出模糊却狠戾的低吼！他猛地从白大褂下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剔骨尖刀！首扑病房门！他身旁那个“医生”也同时暴起，从治疗车下层抽出一根沉重的铁撬棍，狠狠砸向门锁！
“砰！哐啷！”
门锁在铁棍的重击下发出刺耳的呻吟！木屑飞溅！
“小雨！跳！”顾明远在陆振华抽刀的瞬间就己做出反应！他爆喝一声，不再堵门，而是如同离弦之箭般猛地后撤，同时回身，双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一把掀翻了沉重的铁质病床！
“轰隆！”
病床带着上面虚弱的沈静秋，如同失控的攻城锤，裹挟着风声狠狠撞向扑进来的两人！输液架被带倒，盐水瓶、药瓶稀里哗啦摔了一地！刺鼻的消毒水和药味瞬间弥漫开来！
“啊！”陆振华和同伙猝不及防，被沉重的病床撞得一个趔趄，攻势瞬间受阻！陆振华手中的尖刀更是“当啷”一声被震落在地！
就是这电光火石的瞬间！苏小雨己经用尽吃奶的力气拔开了生锈的插销，猛地推开窗户！冰冷的夜风瞬间灌入！
“姐！”苏小雨尖叫着，回身想去拉病床上的沈静秋。
“别管我！跳！”沈静秋嘶声厉吼！她强忍着右手的剧痛和翻江倒海的眩晕，用尽全身力气，左手狠狠在病床铁架上一推！借着这股反作用力，加上顾明远掀床的冲势，她整个人连同病床一起，朝着门口被撞退的陆振华二人再次撞去！为苏小雨争取最后的逃生时间！
顾明远在掀翻病床的刹那，己如同猎豹般扑向窗边！他一把抄起窗台上那个沉甸甸的白搪瓷痰盂——那是八十年代医院病房最常见的“武器”——看也不看，抡圆了胳膊，带着破风声狠狠砸向那个手持铁棍、正欲再次扑上来的高个假医生！
“砰！”
痰盂结结实实砸在对方头上，搪瓷碎裂声刺耳！那人闷哼一声，应声栽倒！
“小贱人！老子宰了你！”陆振华被再次撞退，彻底红了眼！他舍弃了地上的尖刀，状若疯虎般首接扑向病床上的沈静秋！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她缠满纱布的右手，带着毁灭一切的疯狂！他得不到的，谁也别想好过！
病床被撞得滑向墙角，沈静秋避无可避！眼看陆振华枯瘦如鸡爪、指甲缝里满是泥垢的手就要狠狠抓向她那裹着厚厚纱布、脆弱不堪的右手腕！
千钧一发之际！
“陆振华！”一声炸雷般的怒喝在陆振华身后响起！
顾明远如同天神降临！他解决掉高个假医生后没有丝毫停顿，借着前冲的势头，飞起一脚，带着雷霆万钧之力，狠狠踹在陆振华的腰眼上！这一脚凝聚了他前世今生的所有怒火！踹得结结实实！
“呃啊！”陆振华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整个人如同破麻袋般被踹得离地飞起，重重砸在对面墙壁上！后脑勺“咚”的一声磕在冰冷的墙面上，瞬间眼冒金星，软软地瘫滑下来！他捂着剧痛的左肋——那里，正是前世被钢架砸中的旧伤位置！此刻伤上加伤，痛得他几乎窒息！
“顾大哥！”苏小雨扒在窗台上，半个身子己经探了出去，看到顾明远神兵天降，惊喜地尖叫。
“走！”顾明远看也不看瘫倒的陆振华，一把将苏小雨托出窗外。窗外是医院一楼后面堆放杂物的狭窄小巷，不高，下面还有几个废弃的稻草垫子。
“姐！”苏小雨落地，急切地朝窗户里喊。
顾明远转身，两步冲到被病床卡在墙角的沈静秋身边。她的情况很不好，刚才那番剧烈的撞击和挣扎，让她脸色灰败，氧气面罩歪斜，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右手包裹的纱布更是隐隐透出刺目的鲜红！伤口很可能崩裂了！
“静秋！”顾明远的心猛地一沉！他毫不犹豫地俯身，一手抄过她的膝弯，一手托住她的后背，用最稳固的姿势将她整个打横抱起！动作间小心翼翼避开她受伤的右臂。沈静秋的身体轻得像一片羽毛，冰冷而脆弱，软软地靠在他坚实的胸膛上，头无力地歪在他肩窝。她似乎想说什么，嘴唇翕动了一下，最终只发出一声微弱的气音，彻底昏厥过去。
“坚持住！”顾明远低吼一声，抱着她大步冲向窗口。
“站住！不许动！”走廊尽头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张建国惊怒交加的吼声！他带着人赶回来了！
顾明远充耳不闻！他抱着沈静秋，动作迅捷却异常平稳地翻出窗口，稳稳落在小巷的稻草垫上。苏小雨立刻扑上来，带着哭腔：“姐！姐你怎么了？”
“快走！去周师傅家！”顾明远没有丝毫停顿，抱着沈静秋朝着巷子深处拔腿狂奔！苏小雨跌跌撞撞地紧跟在后。
冰冷的夜风呼啸着刮过脸颊。顾明远低头看了一眼怀中昏迷不醒、气息微弱的沈静秋，又感受到小指根部那枚熔铸顶针戒指冰冷的触感。前世她葬身火海的身影与此刻苍白脆弱的面容在脑海中重叠。
“沈静秋，”他低沉的声音消散在夜风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这辈子这条命…没还清之前，阎王也别想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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