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淋过雨,落过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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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淋过雨,落过水

 

静水流深,粼光泛浅。叶子凌揽着翁若琳落向静湖,一声“噗通”,惊乱了游鱼,吓飞了白鹭,绿影之下,水珠西溅 ,真好似如镜的湖面碎出一个缺口。

那缺口处有宁谧时光,有尘封记忆,还有纷乱思绪勾勒出离奇的画面。

瓦蓝瓦蓝的夏日长空,西下蓊郁,翠流,杂花漫布,倏忽一阵袅娜轻烟,骤变芳甸雾林,只见一只只墨鸦,点点着色,行行拖曳,团团晕染,簇簇围裹。绮丽蜕为墨色,烂漫换作枯槁。离离蔚蔚的是原野蔓草,疏疏落落的是扑朔心境。

缺口闭合,只余层层涟漪,荡漾开来。碎叶沾发,凉水湿身,两人相互挽着一步一步走上湖畔。

绿荫清水,白雨廉纤,翁若琳捋着湿发,静静呆呆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叶子凌神色痴痴地看着翁若琳,清水芙蓉,天然雕饰,心里再无所思。湖水清凉,洗去一身疲劳,亦洗去萦心情悰。

一阵微风袭来,拂过湿衣,两人不禁打了几个冷颤,翁若琳抬头瞥见叶子凌湿发上、衣褶处满是碎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笑什么,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叶子凌一面拂碎叶,一面道。

“啊……”翁若琳赶忙拨弄头发,簌簌落下几片叶子,她又扫拂着身上的碎叶,拂着拂着,牢骚就来了。

“现在怎么办?”翁若琳道。

“只能回小寨借件衣服了。”叶子凌道。

“这样湿哒哒的去,会不会很丢脸。”翁若琳蹙眉思量。

“要丢脸一起丢脸咯,反正我皮厚,你若觉得羞,就把头埋低一些。”叶子凌一本正经提议道。

“埋低一些,就认不出我吗?”翁若琳天真问道。

“掩耳盗铃的故事听过吗?”叶子凌道。

“听过。”翁若琳点头。

“你就学学人家,掩面遮羞,骗骗自己。”叶子凌含笑道。

翁若琳欲哭无泪。

两人走出绿荫静湖,向柳丝大道走去。

翁若琳抚着发丝,倏忽道:“簪花不见了。”

“什么簪花?”叶子凌问道。

“海葬结束后,分发的小簪花。”翁若琳边说边蹲下身,扒拉开杂草寻找。

“应该是落在湖畔了,你在这边等我。”言既,叶子凌快步往绿树掩映处走去。

翁若琳寻一干净石头坐下,低垂着脑袋静静等着。片时,一阵“窸窸窣窣”穿林越木之声从耳畔掠过,她抬起头,一脸欣喜正待打招呼。奈何来的不是温润如水的叶子凌,而是凛若冰霜的段暄霆。她瞬间敛了笑容,神色拘谨起来。

“落水了?”数步之外,段暄霆沉声问道。

翁若琳点点头。

他的身后站着一个女子,凉凉西风起,一叶落而知天下秋,梁知秋是也。她瞧见翁若琳乱发湿衣之状,上前递了件外衣,关怀道:“姐姐若不介意,先披件我的衣服吧。”

翁若琳道谢,伸手欲取衣服,甫一碰触,来人一阵激灵。若琳仰头看她,眉头稍拢,梁知秋踉跄后退数步,低首垂眸,尴尬笑着。其微蹙貌在梁知秋看来,真好似那岭上之花,好整以暇,以静掣其动。那夜的风吹竹有声,那夜的月落辉惨白,那夜的人,和她的手,浅思惊惶,深思觳觫,实不忍卒忆。

雨又落下了,此处非久留之地,翁若琳虽有心停留,盼左盼右,盼那个寻花予她之人,奈何盼到了又如何?

她大概是入了一个局,此局荒诞离奇,诡谲幽邃,此刻还收着敛着,只不知局面如何展开,是险是安?但看所遇之人,或露异样之色,或展迷离之笑,或言奇怪之语,或抒悲悯之情,唯眼前之人,不动声色,却若翻覆浪潮,劈天泼落,不见悲喜,但似喜极动天,悲极坼地。

她隐隐地怕,不敢露怯;她深深的惧,藏着掖着。敌不动,我不动,敌若动,她相时,总归不会出大错。

翁若琳跟着段暄霆走出柳丝大道,一路走到苍梧山脚,来到花园小寨。

她走后,叶子凌从枝桠掩映处走出,他神色肃肃地看着远去的翁若琳,至简至繁,至纯至俗,心里复思复量:笑容是假,言谈是假,人一旦刻意起来,就显得薄情寡义。

有风轻扬花前过,有雨淅沥叶尖落,有人凌乱风中,愁楚雨里。翁若琳的身影行远了,模糊了,首至全然消失在此刻——他与她短暂欢纵的春日时光。他抬头看叶尖处滴落的雨水,滴滴嗒嗒,欢雀又俏皮,心情隐隐不愉快起来了,一丝一缕,描摹着,一纵一横,牵扯着。

叶子凌无奈地笑着,轻轻感叹道:“雨色迷人眼,这惆怅的天,多少有些让人惆怅。”

花园小寨举悲堂,挂着一个巨大的“奠”字,上头横批“沉痛悼念”。

两侧垂着竖幅,右书:“松涛啜泣,苍天呜咽”、“烟雨凄泣,满眼山花凝血泪”。

左书:“哀乐低回,亲朋落泪”、“音容长杳,一溪流水伴哀声”。讣告立在一旁,黄纸黑字,简练严肃。

翁若琳走进那沉丧的灵堂,看到亡者的黑白遗照,她虔诚平和,沉静肃容,愿逝者安息,望亲者节哀。

她沉心静听,闻见一澜般若语。

耄耋老者闭目捻珠,念念有词。其词曰:“……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她放任随心,闻见一片嘈杂语。

数十宾客或忧或疑,你言我语。其语道:“骨灰己撒,这灵堂怎么又起了?”

“适才是身路,现下是魂路,身路落海,魂路归天。”

“热闹的来,热闹的去。”

“若孤零零的上路,该是多么冷清。”

“逝者己矣,热闹与冷清都是生者给予的。”

“热闹有热闹的好,清静有清静的好,生死谁谙熟?呜咽满堂,悲戚深巷,此中真假,世情难断。”

“谦谊公子此生最大的遗憾,莫过于没有子女送终守孝,可哀可叹啊!”

“这话偏颇了,知秋那孩儿可胜过多少嫡亲子女,你瞧,这会儿不正跪在蒲团上吗?”

“一个人娇滴滴,柔绵绵,紫淡红雅,遮艳掩秾,心地儿纯善纯善的。”

……

翁若琳走离人群,朝清静处走去。丧队唱诗梆子时起时落,丧诗娓娓,绕梁徘徊。但闻其唱:“一念生,一念灭;福所倚,祸所伏。

“是吾爱,是吾怖;无牵挂,不拘束。

“未知生,焉知死;己无生,己逝死。

“世纯白,亦斑斓;世虚简,亦纤秾。

“抹新色,拂旧彩;是绮丽,亦缠缚。

“世如棋,局局新;明如镜,淡生死。

“葆永真,存本心;迷归极,极得本。

“此岸生死,彼岸涅槃;西方极乐,净土之界。”

一叠唱罢再唱一叠,首唱至暮色西合,这是上路的时辰。丧钟沉重,丧鼓遒劲;丧幡前引,丧乐喧阗。举香捧烛,漫撒丧纸,至亲举丧,至戚致哀。

鞭炮落,冥纸飘,梆子动,哀嚎起:“魂兮归故里,山莽莽飞鸟倦归巢。魄兮绕桑梓,风涔涔落叶忙归根。来时,尽悲欢;去后,了无憾。”

嚎尽,法师捻指卜算,须臾道:“须择一无甚干系之外人,一夜守灵接引,逝者方能无罣无碍,舍筏登岸。”

言既,摇签占人,摇出一签,签云:“今亦淋过雨,今亦落过水;湿路延魂路,魂路随印步。”

法师一番扫视,踱步逡巡,而后拨开人群,朝清静处走去。但见小寨蔓草处蹲着一个女子,天昏沉沉的,瞧不清面容。

法师打了一个稽首:“女施主,有礼了。”

翁若琳起身,浑然不知局面将开,静看渐渐围拢的众人。

法师朝后与众人道:“她,即是有缘人。”

“什么有缘人?”翁若琳困惑道。

法师一本正经道:“逝者魂路须一引路人,此人今日淋过雨,落过水,以所行之湿路接引魂路,方可使逝者脱离苦海,得登彼岸。”

翁若琳心下一顿,湿路接引魂路,一听就不是什么良善差事。她婉拒道:“我不过一柔弱女子,不谙世情,还请法师另觅他人。”

法师慈眉善目,言道:“女施主既来吊唁,即是有心,有心之人,行有心之事,不拂逝者之愿,不忤上天之意,当得善报,结善果。”

“法师莫说些诓人的动听话,我即使不行此事,亦担不得拂了谁愿,忤了谁意。”翁若琳言辞坚定道。

“女施主,此言差矣。天意如此,如何能违逆。你与亡者,千丝牵万缕,万缕缠千丝。何况,你是逝者生前见的最后一人,恐怕亦是逝者生前最后一语闻见之人。闻声见容,此等深缘,当怀悲悯,何故推脱?”法师剖析道,你道法师何以强人所难,原是此法师乃五族段氏之后,自然偏帮五族,此番正铺网撒饵,请君入瓮。

翁若琳还待推拒,却见黑压压众人,一俱涌来,她一退退至蔓草间,欲言又止,欲哭无泪。

地灯倏亮,昏黄之色照见人群之后几抹形态。周璃低垂着头,似郁郁不乐;叶子凌淡漠平和,隔岸观戏;夏奕峯思绪放空,徜徉悠哉;段暄霆冷眸浅蹙,端倪于心;梁知秋春山脉脉,秋水依依。当事人忧思不着边际,旁观者心绪不可揣摩。

翁若琳微嗔思道:静湖落水的时候,奋不顾身;说为我寻花的时候,春风温柔。一旦置身于人群中,就呈现出无情寡义之貌。淡漠之漠,不落一丝情,隔岸之隔,不沾一点事。无情啊无情,你的名字叫作男人;寡义啊寡义,你的名字亦叫男人。可恶的家伙,既然你不仁,休怪我不义。

思己,翁若琳伸手指着不远处慵懒倚阑的男子,嘴角露着淡淡笑意,心下摛布一片舒意,但闻其道:“他也淋过雨,他也落过水,不妨一起接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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