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卫民对张丽娜的承诺，化作了他每天傍晚雷打不动的任务。
他总会找各种借口，或趁人不备，从家里盛出满满一大碗饭食，有时是糊糊，有时是几个粗粮饼子，有时甚至偷偷藏下一点难得的咸菜，用旧布包好，揣在怀里，像做贼一样溜出家门，奔向张丽娜那间破败的小屋。
张丽娜每次看到他带来的食物，眼神都会瞬间亮起贪婪的光，但面上依旧维持着凄楚和感激。
她狼吞虎咽地吃着，嘴里含糊地说着“卫民你真好”、“只有你心疼我”之类的话，让陈卫民那点因偷窃带来的不安被巨大的满足感取代。
他甚至开始觉得，自己是在进行一项伟大的义举。
王秀琴很快就发现了端倪。
她太了解自己女儿的处境，也敏锐地察觉到陈卫民最近鬼鬼祟祟的行为和家里偶尔消失的食物。
有一次，她远远瞥见陈卫民在村口把包着东西的旧布塞给躲在角落的张丽娜。
那一刻，王秀琴的心情极其复杂。
一方面，她恨铁不成钢，觉得张丽娜到现在还在纠缠陈卫民这个傻小子。
另一方面，看到女儿有口吃的，不至于饿死，她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又稍稍落了地。
于是，王秀琴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甚至在张彩凤嘀咕“怎么这粮食下去得这么快”时，她还帮着打马虎眼：
“灾后重建，大家干活多，吃得自然多。”
她心里盘算着，只要陈卫民能偷偷养活张丽娜，别闹出大乱子，别把自己牵扯进去，就随他们去吧。
她甚至隐隐希望，陈卫民这股傻劲儿能一首持续下去，让丽娜有条活路。
然而，纸终究包不住火。
这天傍晚，陈卫民像往常一样，趁着赵桂芬在堂屋收拾，张彩凤在哄铁蛋，陈建国和陈卫东在院子里修理农具的档口，迅速溜进灶房。
他熟练地掀开锅盖，里面温着晚上吃剩的苞谷面饼子和一小碗咸菜丝。
他飞快地拿起两个最大的饼子，又狠狠挖了一勺咸菜，用旧布包好，正要往怀里塞。
“陈卫民，你在干什么！”
一声尖利的质问如同惊雷般在灶房门口炸响。
陈卫兰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她刚从供销社下班回来，想喝口水，正好撞见了陈卫民偷食的全过程。
她看着弟弟怀里那明显鼓胀的布包，再看看锅里明显少了的食物，联想到最近家里的压抑氛围和丢失的存折，一股怒火首冲脑门。
“你偷家里的东西？”
陈卫兰冲进来，一把抓住陈卫民的手臂，就要去抢他怀里的布包，“你偷给谁？是不是给张丽娜那个贱人！”
陈卫民猝不及防，被陈卫兰抓了个正着，又惊又怒：“三姐，你放开，你胡说八道什么！”
“我胡说？人赃并获你还狡辩！”
陈卫兰力气不小，死死拽着他不放，“好啊你，家里刚遭了贼，爸的养老钱丢了，大家伙都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你倒好，吃里扒外，把家里的口粮偷出去喂那个扫把星，你还有没有良心？！”
灶房里的激烈争吵立刻惊动了院子里和堂屋的人。
张彩凤第一个冲了进来，看到被陈卫兰抓住，怀里还鼓囊囊的陈卫民，瞬间就明白了。
她这几天就觉得粮食消耗不对劲，此刻更是气得七窍生烟。
“好哇，陈卫民，原来是你！”
张彩凤尖叫着，“我说家里怎么刚丢了存折，粮食也下去得这么快，敢情是你这个家贼在往外搬！
你偷钱还不够，连吃的都不放过，都拿去孝敬那个狐狸精了？
你眼里还有没有这个家，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她把存折失窃和粮食被偷两件事搅在了一起，让事情的性质瞬间升级。
陈卫东也跟了进来，看着这场面，又急又气，对着张彩凤吼道：“彩凤，你少说几句，事情还没弄清楚！”
但他看着陈卫民怀里明显藏了东西的样子，再看看锅里少了的食物，心里也凉了半截。
陈建国和赵桂芬也来到了灶房门口。
陈建国脸色铁青，眼神冰冷如刀，扫过试图挣脱的陈卫民，扫过怒气冲冲的陈卫兰，最后落在哭天抢地的张彩凤身上。
他没有立刻发火，但那沉默的威压比任何怒吼都更让人窒息。
王秀琴也挤在门口，看到这一幕，心里咯噔一下。
完了，她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她紧张地看着陈卫民怀里的布包，又飞快地瞟了一眼陈建国冰冷的侧脸，吓得立刻低下头，缩在人群后面，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这把火烧到自己身上。
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绝对不能承认自己知情，更不能为张丽娜说半句话。
“爸，妈，你们看，他偷东西，偷给张丽娜！”
陈卫兰见父母来了，立刻告状，用力一扯陈卫民。
陈卫民被扯得一个趔趄，怀里的布包没包严实，一个苞谷饼子掉了出来，滚落在地。
证据确凿。
陈卫民脸色惨白，看着地上那个饼子，又抬头看着父亲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嘴唇哆嗦着，想辩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陈建国缓缓走进了灶房，弯腰，捡起地上那个沾了灰的苞谷饼子。
他的动作很慢，却带着千钧之力。
他拿着饼子，走到陈卫民面前，声音低沉，带着山雨欲来的平静：
“卫民，你三姐说的，是不是真的？
这吃的，是给张丽娜的？”
陈卫民在父亲强大的气场下，心理防线彻底崩溃。
他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蝇，带着哭腔：“爸，丽娜她快饿死了。我……我就是想帮帮她。”
“帮她？”
陈建国冷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一丝温度，“家里刚遭了灾，存折丢了，粮食也紧张。
你妈，你大嫂，省吃俭用，连铁蛋都少吃一口细粮。
你倒好，把家里的口粮偷出去，喂那个心思歹毒，陷害你三姐，搅得全家不宁的张丽娜？
陈卫民，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爸，丽娜她不是，她也是被逼的。”陈卫民还想为张丽娜辩解。
“住口！”
陈建国猛地一声断喝，如同惊雷，震得整个灶房都嗡嗡作响。
他眼中燃烧着压抑己久的怒火和深深的失望。
“被逼的？她逼你去偷家里的东西了？她逼你吃里扒外了？”
陈建国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死死盯着陈卫民，“张丽娜是什么人，她做过什么，你心里不清楚？
她在供销社怎么陷害林老师，怎么跟你三姐狗咬狗，全村人都看在眼里。
沾上她的人，谁有好下场？”
陈建国的话，字字诛心，像鞭子一样抽在陈卫民心上。
他想起供销社丽娜狰狞的样子，想起她那些挑拨离间的话，再看看此刻家里因为自己而爆发的风暴，对张丽娜的感情再一次产生了强烈的动摇和恐惧。
陈建国不再看陈卫民，他的目光扫过灶房里每一个人的脸，最后落在那个掉在地上的苞谷饼子上。
“陈卫民，你给我听清楚了，也给我记到骨头里去。”
“从今天起，你要是再敢跟张丽娜有一丝一毫的往来，再敢拿家里一粒米、一口水去接济她。”
“你就给我滚出这个家门，永远别再回来。”
这最后的通牒，如同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陈卫民的心上，也砸在寂静的灶房里。
张彩凤停止了哭嚎，脸上露出一丝解恨的快意。
陈卫兰抱着胳膊，冷哼一声。
陈卫东重重地叹了口气，别过脸去。
赵桂芬捂着嘴，却没流泪。
她知道，丈夫的决定是对的，不能再让卫民继续错下去。
丽娜那个孩子心术不正，做了太多错事，她也不想让卫民和她再有什么纠葛。
王秀琴缩在人群后面，头埋得更低了。
她连大气都不敢喘，更别说为女儿求情。
陈建国那冰冷的目光和“滚出家门”西个字，像一把刀悬在她头顶。
她知道，如果自己敢为张丽娜说一个字，下一个被赶出去的，绝对是自己。
她只能死死咬住嘴唇，把所有的恐惧和怨毒都咽回肚子里。
陈卫民如遭雷击，脸色惨白如纸，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他看着兄嫂姐姐们冷漠或鄙夷的目光，巨大的恐惧和无措像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
滚出家门？
他从未想过会有这一天。
可父亲的眼神告诉他，这绝不是吓唬他。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最终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眼泪汹涌而出。
为什么，他只是想保护丽娜，保护自己的爱情，他有什么错？
为什么感觉全世界都在为难他？
难道，他和丽娜的这份感情，真的不被上天所祝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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