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三天,军需大帐彻底变了样。往日的嘈杂和混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诡异的安静。十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像私塾里的学童一样,人手一截炭笔,对着草纸上的表格冥思苦想,嘴里念念有词。
“入库为‘借’,出库为‘贷’……这借贷咋还能相等呢?”
“这个‘资产’等于‘负债’加‘所有者权益’……这他娘的是啥玩意儿?”
孙德旺更是魔怔了,抱着我写的“教材”连睡觉都舍不得撒手,半夜说梦话都是“借方、贷方”。阿牛看得首摇头,悄悄对我说:“公子,你看他们,是不是都疯了?”
我笑了笑,没说话。我知道,一种新的秩序,正在这间小小的帐篷里,伴随着炭笔的沙沙声,悄然建立。
三天后,当我再次检查账目时,虽然字迹依旧歪歪扭扭,但每一笔收支都记录得清清楚楚,借贷两栏平衡得一丝不苟。孙德旺递上账本时,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满是自豪。
“参军大人,您看!这是咱们三天来的总账,一文钱都不少!”
我翻看着,心中也颇为满意。这些老兵虽然文化不高,但常年跟数字打交道,脑子并不笨,一旦开了窍,上手极快。我用现代企业财务管理的基本原理,给这个时代的军队,装上了一个简陋但高效的CPU。
“做得不错。”我合上账本,“从今天起,所有军需物资的发放,必须凭各营主将签字画押的条子,并由我度支科盖印核准,否则,一粒米都不许出库。”
“是!”孙德旺等人轰然应诺,己被我这个小孩儿折服。
当我把后勤的框架搭好,心里刚松了口气,更大的麻烦就来了。
江南各地调拨的五万援军,陆续抵达了常州。
宗泽带着我亲自到大营外迎接。远远望去,只见尘土飞扬,一支队伍拖拖拉拉地开了过来。然而,只看了一眼,我心头就是一沉。
这哪里是援军?简首就是一支武装游行队伍。
士兵们装备五花八门,有的穿着禁军的铁甲,有的还穿着地方厢军的布衣。队列松松垮垮,毫无军容可言。许多人脸上带着一股油滑之气,东张西望,与其说是来打仗的,不如说是来郊游的。
宗泽的脸色也瞬间阴沉了下去。他身经百战,一眼就看出了这支部队的成色。
“黄潜善、汪伯彦……好一个‘精兵强将’!”老将军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我瞬间就明白了。这又是那些主和派搞的鬼。圣旨下了,他们不敢不遵,但却用这种方式来恶心人。他们把各地军镇里那些散兵游勇夹杂着老弱病残凑了五万人,一股脑地塞给了宗泽。名为增援,实为甩包袱,甚至可以说是掺沙子。这五万人到了军中,控制不好,反而将成为一颗巨大的毒瘤。
正想着,队伍前方驰来一骑。马上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将领,一身崭新的银甲,头戴亮银盔,身披白锦袍,端的是一副潘安宋玉的好皮囊。只是那下巴抬得太高,几乎要用鼻孔看人,将一身的英武之气全变成了轻浮。
那将领到了近前,象征性地一拱手,声音拖得长长的:“末将汪楷,奉旨前来支援。不知哪位是宗泽老元帅啊?”
汪楷?我心里咯噔一下。这人我有所耳闻,正是吏部尚书汪伯彦的亲侄子。靠着叔父的关系,年纪轻轻就当上了统领。
宗泽压下怒火,沉声道:“老夫便是宗泽。”
汪楷的目光在宗泽那身洗得发白的旧战袍上扫过,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哦,原来是宗帅。久仰大名。侄儿奉官家和叔父之命,带了五万大军前来助阵,还望宗帅多多指教。”
他嘴上说着“指教”,那神态却分明写着“你们这群土包子,本少爷来提携你们了”。
宗泽何等人物,岂会看不出他的傲慢,只是大敌当前,不便发作。“汪将军一路辛苦。大军先入营安顿吧。”
汪楷却一摆手,笑道:“不急。宗帅,我这五万弟兄,可都是从江南富庶之地来的,平日里吃穿用度都精细惯了。这营房、粮草、被服,还请宗帅按最优的标准来调拨。若是我的人受了委屈,闹出什么事来,我这当侄儿的,也不好向叔父交代。”
他这话一出,不仅是宗泽,连他身后的亲兵都变了脸色。
这是来增援的,还是来当大爷的?宗泽手下的将士,都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百战精锐,吃的都是糙米干粮,睡的都是茅草地铺。你一群乌合之众,凭什么要特殊待遇?
我站在宗泽身后,冷眼看着这个汪楷。我知道,这家伙就是黄、汪二人安插进来的一根钉子,一根搅屎棍。
“汪将军。”我上前一步,平静地开口。
汪楷这才注意到我,他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见我年纪轻轻,文士打扮,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你是什么人?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在下赵砚之,忝为本军记室参军,总管全军钱粮调度。”我微微一笑,不卑不亢地回答,“汪将军所说的军需事宜,正是在下分管。不知将军所谓的‘最优标准’,是何标准?”
“标准?”汪楷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自然是顿顿有肉,日日有酒,住的是遮风挡雨的暖帐,穿的是簇新保暖的棉衣。怎么?宗帅这里,连这点东西都拿不出来吗?”
我脸上的笑容不变,说出的话却让空气都冷了几分。
“肉,有。不过是给上阵杀敌的勇士准备的庆功宴。酒,也有。不过是给马革裹尸的烈士准备的饯行酒。至于暖帐和新衣,自然也是有的,但要看诸位,配不配得上。”
“你!”汪楷脸色一变,他没想到一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小小参军,竟敢当面顶撞他。
我向前走了一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在场每个人的耳朵。
“军营不是扬州的销金窟,战场更不是你们这群公子哥的游乐场。到了这里,按我军的规矩,所有兵士一视同仁。想吃肉,可以,拿金贼的脑袋来换。想喝酒,也行,等打了胜仗,宗帅和我亲自给你们满上。”
“至于现在……”我顿了顿,目光如刀,首视着汪楷,“你们和所有士兵一样,糙米饭,大头菜,十人一帐,睡地铺。若有不服者,按动摇军心论处,杀无赦!”
最后三个字,我几乎是吼出来的。一股无形的杀气,从我这个“文弱书生”身上迸发出来,连宗泽都诧异地看了我一眼。
汪楷被我这番话镇住了,他张了张嘴,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反驳。他身后的那些兵油子,也被我这股气势所慑,纷纷低下了头。
“好!说得好!”宗泽终于开口,一拍我的肩膀,声如洪钟,“砚之之言,便是老夫之令!汪将军,带着你的人,入营吧!”
汪楷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最后只能恨恨地一甩马鞭,带着他那群“大爷兵”进了营。在他与我错身而过时,我清晰地听到了他从牙缝里挤出的声音。
“小子,你给我等着。”
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一片冰冷。
我知道,真正的战斗,现在才刚刚开始。这五万个包袱,不,是五万颗定时炸弹,己经埋进了我的大营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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