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的日子,最是熬人。
整个开封城,都紧绷着一根弦。
那场轰轰烈烈的拍卖会,将北伐的火焰彻底点燃了。
城里的铁匠铺子,炉火昼夜不息,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传遍大街小巷。
城外的校场上,士兵们的操练声震天动地,每个人都憋着一股劲,磨利了刀枪,只等着渡过黄河,去收复自家的田舍。
连街边卖炊饼的老汉,都会在找零的时候,多问一句:“客官,听说明日就要打过河去了?”
希望,像春日里的野草,疯狂地在每个人的心底滋长。
我忙得脚不沾地。
钱,正源源不断地变成粮草、兵甲、药材。
张德的军器监扩建了三倍,新招募的工匠光是登记名册就写满了整整一本。
李若水先生带着人奔波在黄河大堤上,测量水位,加固堤防,身边总围着一群主动来帮忙的百姓。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好得让人觉得有些不真实。
只有宗泽宗帅,这几日反倒清闲了下来。
他不再去校场,也不再趴在那张巨大的地图上推演,只是每日在帅府里修剪花草,或者坐在书房里,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
我知道,他和我,和全城的军民一样,在等。
等那一封,从扬州来的,决定整个中原命运的圣旨。
第十五天,信使到了。
没有八百里加急的喧嚣,没有全城通报的喜悦。
一个风尘仆仆的内侍,在几个大内高手的护卫下,悄无声息地进了帅府,又悄无声息地离开。
我被叫去书房的时候,宗泽正独自一人坐在案后。
屋里没有点灯,黄昏的光线从窗棂透进来,在他苍老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
他面前的桌案上,摊着一卷明黄色的绸布。
那颜色,刺眼得很。
“看看吧。”他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我走上前,拿起那卷圣旨。
字写得很好,是漂亮的瘦金体,充满了皇家威仪。
内容也写得很漂亮,辞藻华丽,引经据典。
先把宗帅夸了一顿,说他“柱国之功,忠勇可嘉”,又把我那场拍卖会形容成“义举”,说“深慰朕心”。
然后,话锋一转。
“然,国库空虚,民生凋敝,金人虽退,元气未复,实不宜再起刀兵。”
“卿当以安抚流民,巩固城防为要务,休养生息,待天时扭转,再图后举。”
我逐字逐句地读着,手却在微微发抖。
通篇没有一个“不”字,但每一个字,都在说“不准”。
我把圣旨轻轻放回桌上,那明黄的颜色,此刻在我眼中,比最恶毒的诅咒还要难看。
“官家,不仅不想打。”宗泽缓缓开口,他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一片死灰,“他还想议和。”
我的心,猛地一沉。
“左相李纲,因力主北伐,己于三日前,被罢相了。”
“轰——”
我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李纲!南宋主战铁骨宰相,就这么轻而易举被罢免了?
这意味着什么,我再清楚不过。
这一场对决,主战的声音,被主和派完全压倒了。
“为什么……”我感觉自己的喉咙发干,“我们有钱,有兵,有民心……为什么?”
宗泽没有说话,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院子里那棵刚刚抽出新芽的柳树。
老人的背影,在夕阳的余光里,显得格外萧索。
“或许是官家,怕我们这些手握兵权的武人,更胜于怕北方的金狗。”
这才是最根本的原因。
“砰!”
一声巨响,宗泽一拳砸在了窗棂上,那坚硬的木头,应声裂开。
鲜血,顺着他干枯的指缝,一滴滴落下。
“老夫……不甘心啊!”
他猛地转过身,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老泪纵横。
“我大宋的将士,浴血奋战!开封的百姓,毁家纾难!换来的,就是一句‘不宜再起刀兵’?”
“我宗泽,就算背上一个谋逆的罪名,也要渡过这黄河!”
他像是头被激怒的雄狮,胸膛剧烈地起伏,那股子冲天的怒火,几乎要将整个书房点燃。
我知道,他这是气话。
他忠了一辈子,君臣父子的念头,早己刻进了骨子里。
他可以死,但绝不会反。
而这,才是最大的悲哀。
我沉默地从怀里掏出金疮药,走上前,抓起他的手,替他清理伤口,上药,包扎。
整个过程,他一言不发,只是任由我摆布。
那股滔天的怒火,来得快,去得也快,剩下的,只有无尽的疲惫和苍凉。
当我包扎好伤口,抬起头时,发现他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
“小子……”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老夫这锅肉,怕是要……煨糊了。”
我走出帅府的时候,天己经全黑了。
月亮被乌云遮蔽,只有几颗星星,在夜空中发出微弱的光。
我没有回我那间办公室,而是鬼使神差地,走向了城外的校场。
校场上,依旧灯火通明。
数万士兵,没有因为夜色而停下操练。
他们或是在练习劈砍,或是在演练军阵,喊杀声、兵器碰撞声,汇成一股雄壮的交响。
我看到岳飞,他赤着上身,古铜色的肌肉上挂满了汗珠。
他正手持一杆沥泉神枪,一遍又一遍地,对着木人桩练习着突刺。
每一枪刺出,都带着破风的锐响。
他周围的士兵,都在用一种敬佩的眼神看着他。
他没有注意到我。
他的世界里,只有眼前的敌人,和手中的长枪。
他不知道,他们拼尽全力想要刺穿的敌人,就在黄河北岸。
而那道让他们无法逾越的天堑,不是黄河,而是一纸来自南方的圣旨。
我靠在一棵大树上,远远地看着这片热火朝天的景象,心里却是一片冰凉。
我忽然觉得,自己之前所做的一切,都像个笑话。
士农工商,商为什么排在最末,在这一刻是那么清晰。我费尽心机,搞来了一百七十多万贯。
我以为有了钱,就能打赢这场战争。
可我忘了,在这个时代,比金钱更重要的,是权力。
老头子,你这锅肉,何止是要煨糊了。
我看,是连锅都要被人家给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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