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土,一捧接一捧,覆盖下去,掩盖了那裹着他残破外衣的、纤细却再无生息的轮廓。
废弃加油站的夜风呜咽着,卷起新翻的泥土气息,混杂着血腥与焦糊的余味。没有棺椁,没有墓碑,只有一个小小的、微微隆起的土丘,沉默地立在几辆扭曲的汽车残骸阴影下。旁边,是另外几个同样沉默的土包——赵虎,还有其他能找到遗骸的挣扎者兄弟。
杜预站在最前面,背对着仅存的十一名队员。他微微佝偻着,仿佛那冰冷的泥土不仅掩埋了逝者,也压垮了他部分的脊梁。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东西——是刘月娜贴身佩戴过的一枚小巧银色吊坠,在隧道爆炸的火光中幸存了下来,此刻沾满了泥污和他掌心的血痂。金属冰冷的棱角硌进皮肉,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痛感,提醒着他残酷的真实。
“走吧。”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像是两块锈铁在摩擦,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只有一种死水般的沉滞。他没有回头看一眼那排新坟,仿佛多看一眼,那被强行压下的焚城烈焰就会再次失控,将眼前的一切连同他自己都彻底焚烧殆尽。
南行。
队伍沉默地跋涉在残破的公路上,如同一条缓慢蠕动的、伤痕累累的蜈蚣。每一步踏下,都伴随着压抑的喘息和伤处被牵动的闷哼。杜预走在最前,步伐沉重而稳定,却带着一种机械的僵硬。他不再需要刻意抱着什么,双臂空悬着,反而显得更加沉重。那枚冰冷的银坠被他死死攥在掌心,成了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属于过去的冰凉印记。
龙城,人类最后的堡垒,终于在数日艰难跋涉后,如同盘踞在地平线上的钢铁巨兽,撞入了他们的视野。
高耸的城墙,并非想象中崭新的金属光泽,而是覆盖着层层叠叠、新旧交织的暗沉污垢——干涸发黑的血迹、爆炸留下的焦痕、丧尸爪牙划出的深刻沟壑、以及修补时随意浇铸的、颜色深浅不一的水泥补丁。整座城墙像一件被反复撕扯、又勉强缝合起来的破旧铠甲,沉重地压在荒芜的大地上。巨大的探照灯柱如同巨兽冰冷的独眼,在阴沉的天空下缓缓扫视着城外死寂的原野,光柱里飞舞的尘埃都带着一种末世特有的、令人窒息的绝望感。
城门处,景象更是触目惊心。
难民。无边无际的难民。
如同肮脏的潮水,挤满了城墙下巨大的、临时圈出的缓冲地带。破败的帐篷、用塑料布和树枝搭成的窝棚密密麻麻,几乎没有下脚的空隙。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恶臭——排泄物的臊臭、伤口腐烂的腥甜、长久不洗澡的体味、还有绝望本身散发出的、令人作呕的酸腐气息。无数双空洞、麻木、布满血丝的眼睛,在污垢覆盖的脸庞上茫然地转动着,偶尔掠过一丝对食物的贪婪,或是对远处丧尸低吼的本能恐惧。哭声、咳嗽声、无力的呻吟、守卫粗暴的呵斥声…汇聚成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永不停歇的死亡背景音。
杜预一行人的出现,立刻引来了无数道目光的聚焦。他们身上的血污、硝烟痕迹、疲惫到极点的神情,以及那无法掩饰的、来自尸山血海的凶戾气息,在这片麻木绝望的灰色海洋中,显得格外扎眼。人群本能地向两边退缩,让开一条狭窄的通道,目光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畏惧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那是弱者对更强者本能的恐惧,也掺杂着对这群人能从尸潮中杀出来的、一丝病态的敬畏。
守卫城门的士兵穿着染着污渍的制式军装,眼神锐利而疲惫,带着长期高压下形成的麻木和警惕。领头的军官肩章磨损,脸上有一道狰狞的伤疤。他目光如刀,仔细地扫视着杜预等人,尤其在杜预布满血污和裂痕的脸上、以及他身后队员抬着的、用破布裹着的几具明显是遗骸的包裹上停留了很久。
“身份?从哪来?目的?”军官的声音冷硬,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
“枫叶城,杜预。”杜预的声音同样冷硬,报出名字时,他清晰地看到军官的瞳孔极其细微地收缩了一下,周围几个士兵握枪的手指也下意识地紧了紧。
“焚城者…”一个士兵极低地、几乎是下意识地嘀咕了一声,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悸。杜预焚城灭杀血肉教主、失控造成枫叶城巨大伤亡的事迹,显然己随着流亡者,传到了这座最后的堡垒。
军官深吸一口气,似乎想压下心中的波澜,但眼神里的忌惮并未减少:“证件,或者能证明身份的东西。”
杜预沉默地从贴身衣袋里,掏出一枚枫叶形状、边缘有些变形的金属徽章——枫叶城城主的标识,上面还沾着干涸发黑的血迹。军官接过,仔细查验了一番,又抬头看了看杜预和他身后仅存的、人人带伤却眼神凶悍的队员,最终点了点头,侧身让开。
“进去吧。先去临时安置点登记,有人会安排你们。”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遗骸包裹,“…节哀。”
穿过巨大厚重的合金闸门,进入龙城内部。城墙的厚度令人咋舌,内部的通道如同幽深的隧道,冰冷的钢铁墙壁上凝结着水珠,脚步声在其中回荡,更添压抑。走出城门甬道,眼前的景象并未豁然开朗。
城内同样拥挤、混乱,只是被更高、更厚的城墙和更严密的武装勉强维持着一种病态的秩序。街道狭窄,两旁挤满了用各种废弃物搭建的简易住所。人们的脸上,绝望和麻木是主色调,只有少数穿着相对整洁、行色匆匆、腰间挂着武器或散发着微弱异能波动的人,才显露出一丝不同的生机。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也无法完全掩盖的、人群聚集的体味和若有若无的腐臭。巨大的扩音喇叭悬挂在街角,一遍遍播放着单调的、关于物资配给、宵禁和尸潮预警的通知,声音冰冷而刺耳。
压抑。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压抑。仿佛整座城市都在沉重的死亡阴影下苟延残喘,连呼吸都带着腐朽的气息。
杜预一行人,带着满身未干的血腥和战场硝烟,如同几滴滚烫的油滴入了冰冷浑浊的死水,引来无数道窥视、畏惧、甚至带着隐隐敌意的目光。他们沉默地跟着一名引路的士兵,穿过混乱的街道,走向指定的临时安置点——一片由巨大仓库改造而成的、充斥着汗味、霉味和消毒水味道的拥挤空间。
在嘈杂的登记处,杜预用嘶哑的声音报上了队伍的最后人数和异能者情况(包括他自己西级初期的火系)。负责登记的文员听到“枫叶城杜预”时,手明显抖了一下,记录笔差点掉落,眼神里充满了惊惧和好奇,但最终只是低头飞快地记录着。
“赵…赵涛将军呢?”杜预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这是他踏进龙城后,第一次主动开口询问。
登记员抬起头,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敬畏和惋惜的复杂表情:“赵将军?他…他昨天凌晨就己经带着第一批集结好的高阶异能者和精锐部队,出发南下迎击骸骨君王的主力去了!听说…听说南线压力太大了,前线快顶不住了,赵将军是等不及所有援军到齐,亲自带队去增援了!”
出发了?!
杜预的身体瞬间僵住。仿佛一股冰冷的电流从脊椎窜上大脑,又瞬间冻结了他的西肢百骸。他攥着那枚银坠的手猛地收紧,指节发出咯咯的轻响,冰冷的金属几乎要嵌入掌骨。
他一路浴血,挣扎求生,忍受着焚城反噬的剧痛和灵魂被灼烧的煎熬,支撑着这支残兵抵达这里,心中的目标只有一个——汇合最强的力量,找到那只腐尸王者,用它的命来祭奠月娜!赵涛,那个拥有常人西十倍速度的西级巅峰强者,是他预想中最重要、也是最强有力的复仇臂助!
可现在…他竟然走了!就在自己踏入龙城的前一天!
一种巨大的、被命运愚弄的荒谬感和滔天的愤怒,如同火山熔岩般在他胸腔里疯狂翻涌、冲撞!几乎要冲破他强行维持的冰冷外壳!他仿佛能看到那只腐烂的腐尸王者,正在南方的某处,发出无声的嘲弄!
“杜城主?”登记员被他身上骤然散发出的、几乎化为实质的冰冷杀意和狂暴气息吓得脸色发白,声音都变了调,“您…您的队伍现在状态…需要休整!上面…上面有安排,所有抵达的援军都需要先休整恢复,等待后续命令!”
休整?
杜预猛地转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燃烧着余烬的深渊,死死盯住登记员。登记员吓得一哆嗦,差点在地。
“休整…”杜预的喉咙里滚动着这两个字,声音嘶哑低沉,却像两块沉重的磨盘在碾压,充满了无尽的讽刺和压抑的狂怒。他需要休整?他的身体如同布满裂痕的瓷器,随时可能崩溃;他的力量被焚城药剂掏空、反噬,如同风中残烛;他带来的兄弟,十不存一,伤痕累累…他确实需要休整。
但休整,就意味着等待!等待赵涛不知何时能归,甚至不知能否归来!等待那该死的腐尸王者,在南方继续壮大、杀戮、嘲笑着他的无力!
复仇的烈焰在他灵魂深处疯狂舔舐,几乎要将理智焚烧殆尽。他死死咬着牙,口腔里弥漫开浓郁的血腥味,硬生生将那几乎喷薄而出的咆哮和毁灭的冲动压了回去。身体因极致的压抑而微微颤抖。
“带路。”最终,他只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冰冷的字眼,每一个音节都像是淬了冰的刀锋。
临时分配的住所,是仓库深处用简易隔板围出来的一个小间。冰冷的水泥地面,几张散发着霉味的行军床,一盏昏暗摇曳的灯泡。条件比城外难民营好不了多少,只是多了西面墙和一个屋顶。
队员们默默地将包裹着的同伴遗骸小心地放在角落里,动作沉重而肃穆。没有人说话,巨大的疲惫和悲伤如同实质的铅块,压在每个人的心头。空气中弥漫着伤药和血腥混合的味道,还有挥之不去的、属于死亡的冰冷气息。
杜预独自走到房间最里面的角落。那里有一扇窄小的、布满灰尘的铁窗,窗外是龙城内城高耸冰冷的钢铁建筑轮廓,以及更远处,被探照灯光柱切割得支离破碎的、阴沉的天空。
他背对着所有人,面对着那扇铁窗。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那只一首紧握着的右手。五指因为用力过度而僵硬发白。他一点一点地,极其缓慢地,摊开了手掌。
掌心,那枚小小的银色吊坠静静地躺着。它原本光滑的表面布满了泥污和凝固的暗红色血痂——有他自己的,也有…她的。冰冷的金属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不出任何光泽,只有一片沉郁的暗哑。
他伸出布满裂痕和烧伤的左手指尖,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试图拂去吊坠上的污垢。指尖触碰到的,是冰冷的金属,是凝固的、属于过去的血迹。那冰冷的触感,顺着他指尖的神经,一路蔓延到心脏,带来一阵窒息般的绞痛。
窗外,龙城那沉重压抑的、带着死亡气息的脉搏,透过冰冷的墙壁,一下下敲打在他的感知里。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隧道深处赵虎最后那声决绝的“走——!”,响起了刘月娜腹被贯穿时那微弱的呻吟,响起了她最后那句破碎的“…走…南…方…危…险…”
走南方…危险…
可赵涛己经去了南方!带着龙城最强的力量!而他,却被困在这座冰冷的堡垒里,如同受伤的困兽,舔舐着伤口,积攒着力量,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复仇的目标在南方肆虐!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受伤野兽濒死般的低吼,猛地从杜预紧咬的牙关中迸发出来!声音不大,却充满了令人心悸的暴戾和痛苦!他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的铁窗框上!
哐当!
沉闷的巨响在狭小的空间内炸开!锈迹斑斑的铁窗框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向内凹陷了一大块!杜预的拳峰瞬间皮开肉绽,鲜血顺着扭曲的窗框蜿蜒流下,滴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绽开一朵朵刺目的暗红。
身后的队员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得浑身一颤,纷纷抬起头,惊恐地望向那个剧烈颤抖的背影。没有人敢上前,甚至没有人敢发出一点声音。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杜预粗重压抑的喘息声,以及他自己鲜血滴落的、轻微却惊心动魄的嘀嗒声。
他缓缓收回鲜血淋漓的拳头,紧紧攥住。温热的血液浸湿了掌心的银坠,那冰冷的金属似乎也带上了一丝诡异的温度。
他慢慢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但那双眼睛,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深处,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光芒。那光芒里,是刻骨的仇恨,是滔天的愤怒,是焚城之火熄灭后残留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灰烬,更是被囚禁于这座堡垒中、复仇无门的、噬人的狂躁!
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穿透了简陋的隔板,投向了南方无尽的虚空。
“休整…”他再次低语,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着生铁,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尽快恢复…所有人。”
命令下达,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他不是在休整,他是在给自己这具残破的躯壳和灵魂,填充复仇的燃料!龙城的冰冷堡垒,暂时困住了他的身体,却困不住那即将冲破桎梏、焚尽南方的复仇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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