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艰难地抬起枯枝般的手臂，指向南方：“江南……去不得……那是……东林、阉党、勋贵、军阀……无数张贪婪的嘴……等着撕扯最后一块肥肉的……修罗场……你带着这点人马进去……连……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党争的刀……比闯贼……比建虏的刀……更利……更毒……蚀骨……腐心……”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枯瘦的身躯蜷缩成一团，如同秋风中的最后一片落叶。
咳了好一阵，他才勉强平复，灰败的脸上泛起一丝病态的潮红，目光却异常地亮了起来，死死盯住陈晨：
“朕……知道……你想去南京……想重整旗鼓……想……力挽狂澜……”他艰难地喘息着，每一个字都仿佛耗尽了生命，“没用……大势……己去……吴三桂……那个……逆贼……”提到这个名字，他眼中爆发出刻骨的恨意，随即又被更深的绝望淹没，“山海关……开了……建虏的……铁蹄……己经……踏进来了……”
如同五雷轰顶！陈晨浑身剧震！
虽然早有预感，但当这残酷的真相从一个“自己”口中说出，依旧让他如坠冰窟！吴三桂！引清兵入关了！历史的车轮，终究以最惨烈的方式，碾过了他试图改变的轨迹！
“朕……朱由检……生……是大明的皇帝……”枯槁的“崇祯”声音陡然拔高了一瞬，带着一种回光返照般的决绝，他枯瘦的手猛地探入自己破棉袍的怀中！动作快得惊人！
一道黯淡却异常决绝的寒光闪过！
那是一柄短小、古朴、刃口却磨得极其锋利的匕首！不知被他贴身藏了多久！
“死……也当……与社稷……同朽！”
话音未落！在陈晨和王承恩惊骇欲绝的目光中！
那枯槁的身影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那柄锋利的匕首，毫不犹豫地、狠狠地刺向自己的心口！
“噗嗤——！”
一声沉闷的利器入肉声，在死寂的破庙中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
温热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液体，如同泼墨般，猛地溅射出来！几滴滚烫的血珠，如同烙印，狠狠溅在了陈晨下意识伸出的手掌心！那触感，灼热得烫人！
枯槁的“崇祯”身体猛地一僵，随即如同被抽掉了所有支撑，软软地向后倒去，重重摔在散发着霉味的枯草堆上。
鲜血，如同小溪般，迅速从他心口那个可怕的创口里汩汩涌出，浸透了破败的棉袍，在枯草上洇开一片刺目的暗红。
他灰败的脸上，痛苦的神情只停留了一瞬，便迅速被一种奇异的平静所取代。
那是一种卸下了所有重担、归于永恒的平静。他涣散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破庙漏风的屋顶，望向了那片曾经属于他的、却己支离破碎的江山。
最后，那沾满鲜血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着，吐出几个破碎却清晰无比、如同临终遗诏般的字句，每一个字都像带着血的重量，狠狠砸进陈晨的灵魂：
“这……江山……交于……你了……”
他的瞳孔开始扩散，生命的光泽急速流逝，最后的目光，却异常执着地定格在陈晨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沉重的托付：
“带着……朕的百姓……有尊严的……活下去……”
最后一个“去”字的尾音，消散在破庙死寂的空气中。
那双曾经属于大明皇帝、此刻却属于一个无名枯骨的眼睛，彻底失去了所有神采，空洞地望向虚空。
枯草堆上，那具瘦小蜷缩的躯体，终于停止了所有的声息。只有心口处那片不断扩大的、粘稠的暗红色，还在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帝王，一个王朝，最后也是最决绝的终结。
陈晨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立在原地。掌心中，那几滴来自“自己”的、温热的血，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那临终的话语，如同洪钟大吕，在他脑海中疯狂震荡！
江山……交于你了……
带着朕的百姓……有尊严的活下去……
江南……去不得……
破庙外，残阳彻底沉入地平线，最后一丝余晖也被黑暗吞噬。
凛冽的夜风灌进来，吹得残破的窗棂呜呜作响，如同无数亡魂的悲泣。
陈晨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
摊开的手掌上，那几点暗红的血痕，在昏暗中显得如此刺眼。他抬起另一只手，指腹用力地、狠狠地抹过自己的脸颊。那里，也溅上了一滴温热的血。
指尖传来粘稠而真实的触感。他低头看着自己指尖的暗红，又缓缓抬起眼，望向破庙外那片无边无际的、吞噬了光明的沉沉黑夜。
那黑夜中，有正在饮马黄河的建虏铁蹄，有席卷中原的闯王大军，有江南纸醉金迷下的无尽倾轧……
一股混杂着极寒与炽热的洪流，在他胸腔里奔涌冲撞！
朱由检的死，那最后决绝的自戕和沉重的托付，如同一把烧红的铁锤，将他心中所有对江南残明小朝廷不切实际的幻想、所有对所谓“正统”名分的最后一丝留恋，彻底砸得粉碎！也彻底砸醒了他！
“尊严……”陈晨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他猛地攥紧了拳头！
掌心的血痕和脸上的血痕，仿佛融入了他的骨血！
那不再是帝王的血，而是千千万万在泥泞中挣扎、在皮鞭下哀嚎、在观音土里寻找最后一口“食物”的黎民苍生的血！
是朱由检用生命交付给他的、沉甸甸的托付！
他豁然转身！大步走出破庙，迎着凛冽刺骨的夜风，走向山坡上那片灯火稀疏却蕴含着某种不屈生机的简陋营盘。
“王承恩！”陈晨的声音在寒夜中如同金铁交鸣，斩钉截铁！
“取舆图来！”陈晨的命令不容置疑。
很快，一张绘制简陋、却标注着大明两京十三省大致轮廓的舆图，在营地中央一堆篝火旁铺开。
跳动的火焰，将陈晨棱角分明的侧脸映照得忽明忽暗。
无数双眼睛，带着迷茫、疲惫，也带着一丝被那声“万岁”点燃的、未曾熄灭的微光，聚焦在陈晨身上，聚焦在那张巨大的地图上。
陈晨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扫过地图。掠过己被血色标记的北京、潼关、开封……掠过那片代表着江南的、繁华锦绣之地……最终，他的视线，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钉在了地图的西南角！
那里，层峦叠嶂，大江奔腾，标注着两个古朴而苍劲的大字——云南！
远离中原腹心的战火！
远离江南党争的泥潭！
背靠山川之险！
沐王府……或许还有一丝忠义尚存？
更重要的是，那里……也许能给跟随他的这两千流民、这两千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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