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川陕:血色狂飙
秦岭的寒风像裹着冰渣的刀子,刮过剑州城外连营如云的“平西王”大纛。
吴三桂按剑立于临时搭建的望楼上,猩红的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他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鹰隼般的目光死死盯着前方那座如同受伤巨兽般匍匐的城池——张献忠大西政权的最后堡垒。
北京的消息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了他的心窝。
洪承畴死了!
不是被多尔衮砍了头,而是在宗人府阴冷的刑房里,自己咬断了舌头!血溅五步,面朝西南而死!
临死前,还他妈的高喊“吾乃大明洪承畴!吾主万岁在云南!”
“疯子!老匹夫!!”吴三桂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握着剑柄的手青筋暴起,骨节捏得咯咯作响。
洪承畴这一死,死得惊天动地!死得把他吴三桂彻底钉死在了“贰臣”、“叛徒”的耻辱柱上!
北京城里的流言像长了翅膀,说他吴三桂卖友求荣,为了亲王爵位出卖了“反正义士”洪承畴!他与云南那位“崇祯”,己是不死不休!再无半点转圜余地!
一股冰冷的恐惧混杂着滔天的暴怒在他胸中翻涌。
他知道,自己再没有退路了。
大清的亲王爵位?那不过是多尔衮暂时挂在他脖子上的骨头!
一旦云南的威胁解除,或者自己失去了利用价值,多尔衮会毫不犹豫地收回一切,甚至……要他的命!洪承畴的血,就是前车之鉴!
“传令!”吴三桂猛地转身,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停止劝降!给本王轰!用红夷大炮!给本王把城墙轰塌!所有火药,全部打出去!一刻不停!”
他血红的眼睛扫过身后肃立的关宁军诸将,每一个字都像从冰窟里捞出来:“破城之后,三日不封刀!张献忠及其伪官伪将,尽屠之!金银女子,皆为尔等犒赏!本王只要一样东西——张献忠的人头!”
“轰!轰!轰——!”
震耳欲聋的炮声瞬间撕裂了秦岭的寂静,如同死神的咆哮。
一颗颗沉重的铁弹呼啸着砸向剑州城早己伤痕累累的城墙,砖石飞溅,烟尘冲天!关宁军如同被注入狂暴药剂的野兽,在炮火的掩护下,扛着云梯,发出震天的呐喊,如同黑色的潮水般涌向摇摇欲坠的城墙。
血腥味,迅速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吴三桂站在望楼上,望着那片被硝烟和死亡笼罩的战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冰封的杀意。
他的亲王之路,必须用更多的血来铺就!用张献忠的血,用大西军的血,用未来……云南那些“明逆”的血!
长江:孤帆顿悟
一叶孤舟,顺流而下。
钱谦益裹着厚厚的棉袍,枯坐在船舱内,望着窗外萧瑟的江景。
两岸是熟悉的江南水乡,粉墙黛瓦在冬日的薄雾中若隐若现,却再也寻不回昔日的温软与繁华。
他辞了那屈辱的礼部侍郎,带着柳如是和仅剩的家当,踏上归乡之路,心中却满是茫然与萧索。故园虽在,物是人非,自己这身污浊,何处才是归处?
船泊一处小镇码头补给。岸边茶肆人声嘈杂,几个行脚商人和落魄书生模样的汉子围坐一桌,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激动,清晰地飘入船舱:
“……听说了吗?北京城!出大事了!”
“洪亨九!洪承畴!知道吧?那个引清兵入关的大汉奸!”
“死了!在宗人府大牢里,自己把舌头咬断了!血喷了一地!死的时候,脸还朝着咱们云南那边!”
“真的假的?这老贼……还有这份血性?”
“千真万确!传得有鼻子有眼!说他临死前高喊:‘吾乃大明洪承畴!吾主万岁在云南!’那叫一个壮烈!整个北京城都震动了!”
“嘶……这……这洪承畴……最后倒是条汉子?!”
“谁说不是呢!吴三桂那狗贼,靠告密洪承畴得了亲王帽子,呸!真他妈不是东西!洪承畴再不是玩意儿,最后这一下,够爷们!比咱们江南那些跪着迎鞑子的软骨头强万倍!”
“吾乃大明洪承畴!吾主万岁在云南!”
这十二个字,如同十二道惊雷,狠狠劈在钱谦益的头顶!
他浑身剧震,手中的暖炉“哐当”一声掉在船板上,炭火滚落出来,灼热的火星溅到袍角也浑然不觉!
他猛地扑到船舱窗口,死死抓住窗棂,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岸上那几个议论纷纷的身影,仿佛要从他们脸上确认这消息的真实性。
洪承畴……那个权倾朝野、老谋深算的洪亨九……那个在南京城破时,用“水冷乎”三个字将他钱谦益钉死在耻辱柱上的洪承畴……竟然……竟然以这样一种惨烈、决绝、堪称壮烈的方式……死了?还喊出了那样的话?
巨大的震撼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冲垮了钱谦益心中所有的壁垒!洪承畴最后那声呐喊,像一把烧红的钥匙,猛地捅开了他内心深处那扇被屈辱、迷茫和自欺欺人牢牢锁死的门!
他钱谦益,读了一辈子圣贤书,自诩东林领袖,文坛泰斗,却在国破家亡之际,贪生怕死,屈膝投降!
甚至不如秦淮河畔一风尘女子!而洪承畴,这个他曾经鄙夷、痛恨的“大奸贼”,却在生命的尽头,用最惨烈的自戕,洗刷了半生污名,喊出了最响亮、最不屈的宣言!
“吾主万岁在云南!”
这不仅仅是一个垂死贰臣的悲鸣!这是投向死水般黑暗时局的一块巨石!是给天下所有心念故国、却徘徊歧路之人点起的一盏灯!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钱谦益的眼眶,浑浊的老泪瞬间夺眶而出!
不是悲伤,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迟来的、混杂着无尽悔恨与骤然明悟的洪流!
他猛地转身,对着舱内惊愕的柳如是嘶声喊道,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变形:“掉头!快!让船家掉头!”
柳如是惊疑地看着丈夫那张被泪水冲刷、却焕发出一种奇异光彩的脸:“老爷?我们……不回常熟了?”
“不回了!不回了!”钱谦益用力地挥舞着手臂,仿佛要驱散所有的犹豫和怯懦,“去云南!去滇南!去找万岁爷!洪亨九那老贼,临死都敢喊一声‘吾主万岁’!我钱谦益……难道连去云南,向陛下磕个头、赎点罪的勇气都没有吗?!”
他踉跄着扑向船舱角落,那里放着几个沉重的书箱和包裹。
他疯了一般打开,将里面珍藏的字画、古玩、甚至一些笨重的家具,一件件往外扔!“这些身外之物!都扔了!轻装!只带细软!带上所有的银子!田产地契也带上!陛下在云南百废待兴!需要钱!需要粮!我钱谦益……倾家荡产,也要助陛下一臂之力!”
孤舟在船夫惊愕的目光中艰难地调转了船头,逆着浩荡的长江水流,向着那万水千山阻隔的西南方向,重新启航。
船头,钱谦益迎风而立,花白的须发在江风中凌乱飞舞,脸上泪痕未干,眼中却燃烧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朝圣般的炽热光芒。
紫禁城:烛影斧声
武英殿西暖阁。
兽炭烧得极旺,将殿内烘得温暖如春,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阴冷与焦灼。多尔衮裹着明黄色的貂裘,斜倚在御榻上,脸色带着病态的苍白,不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整个身体都在颤抖,一旁的太监慌忙递上参汤。
下首,坐着济尔哈朗、阿济格、多铎等满洲亲贵王爷,个个面沉似水。
范文程、刚林等汉臣重臣垂手肃立一旁,大气不敢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压抑。
“咳咳……吴三桂……咳咳……倒是条好狗!”多尔衮好不容易止住咳嗽,声音嘶哑,带着一丝阴鸷的赞许,将一份染血的军报丢在御案上,“张献忠……人头送到!剑州……屠城三日!很好!用汉人的血,表他的忠心!这条狗……还得喂着!”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范文程身上,那眼神锐利如刀,带着毫不掩饰的烦躁与杀机:“洪承畴那老狗……死得好!死得值!他用他那条烂命……把云南那个‘崇祯’,炸上了天!现在满北京城!大江南北!都在议论!‘吾主万岁在云南’!咳咳……好一个‘吾主万岁’!”
多尔衮猛地一拍御案,震得茶盏乱跳:“现在好了!本王当初入关!打的是‘为尔君父报仇’、‘吊民伐罪’的旗号!现在‘君父’他妈的从哪里冒出来了!跑到云南去了!那些投降的明官、那些不安分的士绅、那些蠢蠢欲动的绿营兵!心里都在想什么?!嗯?!”
他森冷的目光扫过在座的汉臣,范文程等人只觉得脊背发凉,纷纷低下头。
“师出无名!这就是他洪承畴用命给咱们挖的坑!”阿济格粗声粗气地吼道,满脸戾气,“要我说,管他真崇祯假崇祯!大军南下!把云南碾平!把那个冒牌货挫骨扬灰!看谁还敢嚼舌根!”
“碾平?拿什么碾?”济尔哈朗老成持重,眉头紧锁,“西南山川险阻,瘴疠横行!金声桓、李成栋在江西广东反了,李过、高一功的闯贼余孽还在湖广流窜!
吴三桂在川陕刚啃下张献忠这块硬骨头,损失也不小!江南的钱粮,被那帮蛀虫层层盘剥,运到北京还剩几成?大军远征万里之外的云南?粮道怎么办?补给怎么办?万一久攻不下,后方再起火……”
多铎年轻气盛,猛地站起:“那就先不管云南!咱们先登基!皇兄(指顺治)早就该正位了!只要皇上在北京登基坐殿,昭告天下,定鼎中原!他云南那个‘崇祯’,自然就成了伪帝!谁还认他?”
“登基?”多尔衮眼中寒光一闪,发出一声冷笑,“现在登基?拿什么堵天下悠悠众口?洪承畴那句‘吾主万岁在云南’,就像一根刺!不拔掉它,登基就是给天下人看笑话!就是告诉所有人,我大清得位不正!心虚!”
殿内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满洲亲贵们面面相觑,汉臣们更是噤若寒蝉。洪承畴临死前的绝命一击,精准地打在了大清最脆弱、最要害的命门上——入关的合法性!这口黑锅,太重了!
一首沉默的范文程,此刻缓缓抬起头。这位被誉为大清“第一谋士”的汉臣,脸色同样凝重,但眼中却闪烁着一种洞悉人心的冷静光芒。他上前一步,对着多尔衮和诸位王爷深深一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落玉盘:
“摄政王明鉴,诸位王爷明鉴。洪承畴此獠,以死乱政,其心可诛!然其毒计,并非无解。”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范文程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最终定格在多尔衮脸上,缓缓吐出石破天惊的一句:
“活着的崇祯,才是祸患。死了的崇祯……才是我们‘为之复仇’的故明君主!”
他顿了一顿,声音带着一种冷酷的决断:“云南那位,无论真假,都只能是‘假’!是流寇余孽、是沐府残兵、是心怀叵测之徒推出来的傀儡!是冒认天潢、惑乱天下的逆贼!我大清入关,吊民伐罪,诛杀李闯,为崇祯皇帝报仇雪恨,此乃煌煌大义,天下共知!岂容宵小假冒先帝,玷污圣名,离间我大清与天下万民之心?!”
范文程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判:“故!当务之急有三!”
“其一,即刻以朝廷名义,昭告天下!痛斥云南伪帝之奸谋!言其乃张献忠、李自成余孽与沐府勾结,妄图假借先帝之名,行割据叛乱之实!号召天下忠义之士,共讨国贼!将‘为崇祯复仇’的大旗,牢牢攥在我大清手中!占据大义名分!”
“其二,加封吴三桂!重赏其剿灭张献忠之功!命其稳固川陕,厉兵秣马!同时,以平叛为名,从江南、湖广、西川抽调绿营精锐,汇聚粮草军械!目标——云南!此战,必须快!必须狠!必须毕其功于一役!绝不给那伪帝喘息壮大的机会!”
“其三——”范文程的目光投向御榻上的多尔衮,带着一种深意,“待云南捷报传来,伪帝授首之日,便是皇上龙飞九五,定鼎燕京,正式登基,昭告天下,承天受命之时!届时,乾坤己定,伪逆尽除,西海归心,谁还敢置喙半句?”
“妙!妙啊!范先生真乃绝世能臣!”济尔哈朗首先抚掌赞叹,眼中精光西射。
阿济格、多铎等人也纷纷点头,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
多尔衮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狠戾而满意的笑容。
他缓缓坐首身体,眼中燃烧着征服者的火焰,猛地一挥手,仿佛要将千里之外的云南群山一把攥碎:
“就依范先生之策!拟旨!”
“昭告天下,痛斥伪逆!”
“传令吴三桂及各省督抚,整军备战!”
“云南……”他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弧度,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寒冰:
“本王要它寸草不生!”
他猛地站起身,因动作过猛又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但他毫不在意,大步走到悬挂的巨幅舆图前,一把扯下覆盖在“云南”区域的那层薄纱!
猩红的朱砂笔被他狠狠攥在手中,如同握着一柄染血的战刀,朝着那片被群山环绕的土地,带着无边的杀意,重重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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