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漆宫门合拢时发出的闷响,像块巨石砸进深井。刘侍郎的官袍下摆还挂着半片撕碎的锦缎,是方才被禁军拉扯时勾破的,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月白布衫——这是他从苏府带出来的唯一旧物,此刻在凛冽的宫风中抖得像片残叶。
龙涎香的暖甜还缠在袖管里,却抵不过门缝钻进来的寒气。那寒气裹着股铁锈味,让他想起二十年前山阴老家的祠堂,供桌下藏着的那把锈剑。
“刘公请看。”御史台头领的团扇“唰”地展开,扇面深褐的污迹在天光下泛着油光,倒像幅泼墨的残荷,只是那荷杆处题着的打油诗,比最烈的毒药还刺人:“刘公簪缨本姓苏……”
刘侍郎的喉结滚了滚,尝到点血腥味。他认得这字迹,撇捺间带着股刻意藏起的稚气,像极了山阴老宅后院那棵歪脖子桃树下,他教小妹写字时,她总把“苏”字的草头写得太大,像顶歪帽子。
“此诗出自何人之手?”他的声音劈了叉,像被冻裂的木柴。
头领的指节敲了敲扇面“胭脂井畔脂痕冷”那句,指甲缝里的泥垢蹭在字上,晕开个小墨点:“一个卖花女沿街唱的,被太学生抄了呈上来。”他突然笑了,笑声里裹着冰碴子,“那女子今早刚在东市口杖毙,临死前还喊着‘苏大人救命’呢。”
刘侍郎的膝盖一软,差点跪在冰凉的青石板上。东市口的青石板他认得,去年他还在那里买过一串糖葫芦,糖衣粘在石板上,被太阳晒化后,也像此刻扇面上的污迹,泛着黏腻的光。
马蹄踏碎黄昏时,苏承业的掌心己经被缰绳勒出了血。他在苏府门前翻身下马,靴子底沾着的泥点甩在朱漆门环上,像几滴溅上去的血。
花厅里的草木香混着脂粉气,让他烦躁得想掀桌子。苏云裳坐在窗边的绣墩上,银剪在红纸上游走,剪下的纸屑落在青砖上,像些细碎的火星。她在剪菱角窗花,红纸在暮色里泛着诡异的光,倒像块刚从血水里捞出来的绸子。
“云裳!”他的声音撞在屏风上,弹回来时带着回音,像谁在暗处学他说话。
苏云裳的银剪顿了顿,剪下最后一角。她侧过身的瞬间,门缝里突然塞进团东西,“啪”地砸在地上——是半张染血的窗花,红纸上的血还没干透,在青砖上晕开朵狰狞的花,倒比她剪的菱角更艳。
“你看看!”苏承业抓起那半张窗花,血渍蹭在他手背上,像道没擦净的伤口,“满府的丫鬟都认得那个卖花女!她唱的歌,是要把我们全家都送进诏狱!”
“哐当!”
他抓起案上的庚帖就往照壁砸。青花双喜瓶碎的瞬间,苏云裳看见瓷片反射的光里,大哥的脸扭曲得像庙里的恶鬼。她捏着银剪的手突然一滑,冰冷的刃口在掌心豁开道月牙形的口子,血珠顺着指缝往下滴,落在刚剪好的窗花上,把那菱角的尖角染得更深了。
她没去捂伤口,只是把染血的窗花贴在窗棂上。暮色从窗格钻进来,在红纸上投下些歪斜的影子。旁边那根林墨轩留下的竹签还插在木缝里,是他上次来借《棋谱》时,随手削来逗她的,此刻尖端正巧抵在窗花的血痕上,血珠顺着竹纹往上爬,像条细小的红蛇。
“鳳……”苏云裳的指尖在窗纸上轻轻一点。血、红纸、竹签,在昏黄的光里拼出的这个字,让她想起母亲临终前,攥着她的手在帕子上写的最后一个字,也是这个“鳳”,只是那时母亲的手太抖,写得歪歪扭扭,像只折了翅膀的鸟。
苏承业的怒吼把她从恍惚中拽回来。他正挥着单刀劈向妆台,梨木碎片混着脂粉盒里的香粉飞起来,呛得她首咳嗽。那妆台是二姐的嫁妆,上面刻着的缠枝莲,还是二姐亲手描的花样,此刻被刀劈得七零八落,倒像是被人拔光了花瓣的残枝。
“当啷。”
片桃花瓣从妆台暗格里飘出来,落在她沾血的裙裾上。是片干花,脉纹路清晰得像张细网,苏云裳认得——是三年前林墨轩送她的,他说山阴的桃花最艳,能开三个月。
她蹲下身去捡花瓣时,看见暗格里掉出的信。信封上“云裳亲启”西个字,是林墨轩的笔迹,清峻得像他这个人。她用染血的指尖捻开信,目光撞在“闻长卿善弈”五个字上,心口猛地一缩——长卿是林墨轩的字,他从不说废话,这句“善弈”,定是藏着什么。
“呜——!”
府外突然传来声闷哼,像被人捂住了嘴的猪。紧接着是“当啷”一声,像是打更人的梆子掉在了地上。苏云裳的手一抖,桃花瓣落在信纸上,正好盖住“弈”字的最后一笔,像个残缺的句号。
苏承业的刀卡在妆台缝里,他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喉结滚了滚:“是西巷的王二,他打更最勤。”他突然转向苏云裳,眼神里的暴怒变成了惊惶,“是东厂的人来了,他们定是查到了二姐的事!”
“小姐!”春桃的哭喊声从假山后钻出来,她怀里抱着个油布包,跑得太急,辫子散了,头发贴在汗津津的脸上,像条落水狗,“东厂的缇骑……他们搜府了!这是从您梳妆盒夹层里找到的!”
油布解开的瞬间,苏云裳看见那熟悉的庚帖。只是上面布满了朱皮,红得像刚凝固的血。“山阴旧族?”旁边批着“查无此支!”;“苏氏云裳”被圈了个红圈,旁边写着“疑为逆种!”;连母亲的姓氏旁都画着个问号,批着“外家不详,或涉前朝!”。
她的指尖按在“疑为逆种”西个字上,掌心的血渗进纸里,和朱砂混在一起,分不清哪是她的血,哪是批文的红。
“他们早就盯上我们了。”苏云裳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从那首民谣开始,就是个局。”她想起卖花女——那女子上个月还来府里卖过桃花,说她是山阴人,说话时总把“苏”字念得很轻,像怕被人听见。
苏承业突然瘫坐在地上,刀从手里滑出来,当啷一声砸在碎瓷片上。他看着满地的狼藉,突然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二姐当年要是嫁了林家,是不是就不会有这些事了?”
苏云裳没应声。她走到窗边,看着那窗花上的“鳳”字。暮色己经浓得化不开,府外的灯笼光透进来,把血痕映得像团跳动的火。林墨轩的竹签还在那里,尖端的血珠己经干了,留下点暗红的印子。
“闻长卿善弈……”她又念了遍信上的话,突然明白过来。林墨轩说的不是棋,是这盘由民谣、庚帖、桃花瓣织成的局。他是在告诉她,该落子了。
远处传来马蹄声,越来越近,踏在青石板上的声音像敲在人心上的鼓。苏云裳把那片桃花瓣夹进林墨轩的信里,又将信塞进袖中。她最后看了眼窗上的“鳳”字,那字在摇曳的光里,像只翅膀被染红的鸟,正挣扎着要从这方寸之地飞出去。
东厢房的烛火突然爆了个灯花,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影子的手正指着窗棂,像在说:飞吧,哪怕翅膀会被烧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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