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过往

这一日，苏百舸难得没有出门。他让人搬了张宽大的书案放在院中槐树下，铺开上好的宣纸，煞有介事地研墨、润笔，声称要画一幅传世之作。然而落笔不久，纸上便歪歪扭扭爬满了墨团，他自己看着也觉惨不忍睹。他烦躁地将笔一丢，墨汁溅了几点在雪白的袖口上，也浑然不顾，目光一转，又落到了正在槐树另一侧盘膝静坐、调理内息的陆垣北身上。

“陆道长！”苏百舸拖长了调子，几步蹭到陆垣北跟前，也不管对方是不是在行功，一屁股坐在他对面的石墩上，“闷不闷？来来来，歇会儿！讲个故事听听！”

陆垣北缓缓睁开眼，眸中精光一闪而逝，气息平稳地收归丹田。他看着苏百舸那张写满“无聊”二字的脸，沉默了片刻。院中很静，只有风吹过槐树叶片的沙沙声。苏百舸也不催，只是托着腮，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像只等待投喂的猫。

“想听什么？”陆垣北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稳。

“就讲为什修习仙法！”苏百舸立刻来了精神，身体前倾，“有什么理想？有什么抱负？学习的过程中是不是很枯燥？我的主角生平可得详细记一下！”他眼中闪烁着搜集素材的狂热光芒，仿佛下一刻就要掏出他的《降妖集》奋笔疾书。

陆垣北的目光却越过苏百舸兴奋的脸，投向庭院外那片灰蓝色的天空，投向更遥远、更模糊的所在。他眼中的锐利沉淀下去，浮起一层深不见底的、带着冰碴的沉郁。他没有回答苏百舸的问题，反而用一种近乎叹息的、低缓的语调，开启不同于苏百舸幻想的故事故事。

“很久以前……在一个很偏远的山村里……”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尘封的记忆，“那里有我的家。爹，娘，姐姐，还有我。”

苏百舸脸上的嬉笑瞬间凝固了，身体不自觉地坐首了些。他从未听陆垣北提起过家人。眼前这个强大、孤绝、似乎天生为斩妖而生的男人，竟也曾有过寻常的烟火人家？

“家很小，靠着山，门前有条小溪流过。”陆垣北的眼神飘渺，仿佛穿透时光，看到了久远的画面，“爹娘种地、采药，姐姐会绣很好看的帕子，拿到山外的小集上换些盐巴针线……日子很清苦，但……”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一个准确的词，“…安宁。”

“后来呢？”苏百舸忍不住轻声问，声音放得很低，唯恐惊散了这脆弱的回忆。

“后来……”陆垣北的声音沉了下去，像投入深潭的石子，“那年夏天，山里下了很大的雨，溪水暴涨。姐姐去溪边收晾晒的草药，在暴涨的溪水里，救起了一个被冲下来的男人。”

他描述着那个男人：身量很高，肩宽背阔，即使刚从冰冷的激流里被拖出来，浑身湿透，狼狈不堪，也难掩那种仿佛与生俱来的、山野粗粝之气无法磨灭的英挺。他干活是一把好手，力气大得惊人，沉默寡言，却踏实可靠。他留在那个小小的家里养伤，劈柴、挑水、修缮漏雨的茅屋，仿佛天生就该是那里的一员。

“他很喜欢我。”陆垣北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个几乎不能称之为笑容的弧度，眼底却冰冷一片，“那时我不过五六岁。他力气很大，能把我高高地抛起来，抛得比屋后的老槐树还高……再稳稳接住。”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仿佛还能感受到那种失重下坠、又被一双有力臂膀牢牢托住的瞬间，“我爹……从来不敢那样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