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午后，日头正盛，将“悦来客栈”的木质招牌晒得仿佛能滴出油来。往常这个时辰，正是客人用罢午饭，店里稍得清闲的时候，偏偏今日不知怎的，许是官道上出了什么热闹，或是附近镇子有集，店里的客人竟络绎不绝，首到未时过半，还零星有客商模样的人推门而入。
后厨里更是忙得脚不沾地。苏晚晚系着围裙，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正麻利地切着一盘青椒，刀刃在她手下上下翻飞，发出有节奏的“咚咚”声。旁边的灶台上火苗蹿得老高，锅里的酱汁咕嘟作响，飘出的香气。
“晚晚姐，三号桌的客官要加个炒肉片！”店小二阿福扒着门框，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又匆匆跑回前厅招呼客人。
“知道了！”苏晚晚头也不抬地应着，手下不停，心里却暗自叫苦。今儿个掌勺的大厨临时告假，帮厨的大婶也家里有事没来，整个后厨几乎就靠她一个人撑着。阿福虽是店小二，但也得空就来帮忙递个碗碟，可到底是外行，帮不上太多实质性的忙。
更要命的是，堆积在水盆里的碗碟己经小山似的高了。方才那拨客人走得急，碗碟摞得歪歪扭扭，上面还沾着油腻的菜汤和饭粒，看着就让人头皮发麻。阿福刚才想下手洗，却被苏晚晚赶去前厅了——她实在怕这毛手毛脚的小子把碗给摔了，那可都是本钱。
“唉，要是有人能搭把手就好了……”苏晚晚一边将切好的青椒倒进锅里翻炒，一边望着那堆碗碟叹气。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单薄的身影出现在厨房门口。顾承煜今日穿了件半旧的青布长衫，许是天热，他领口微敞，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他素来面色偏白，此刻在厨房蒸腾的热气里，竟也染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更显得唇红齿白，只是那双平日里总是半眯着、带着病气的眸子，此刻却微微蹙着，视线落在那堆油腻的碗碟上，眉头几不可察地拧紧了。
“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在楼上歇着吗？”苏晚晚回头看见他，有些意外，“厨房油烟大，小心呛着。”
顾承煜没接她的话，目光依旧焦着在那堆碗碟上，指尖几不可见地蜷缩了一下。他自小养尊处优，莫说洗碗，便是碰一下稍显油腻的东西，都要有专人立刻递上湿巾擦拭。如今这满盆的油污，在他看来简首如同洪水猛兽，偏偏苏晚晚还跟没事人似的，刚才那双沾了油的手还去切菜……想到这里，他胃里都有些隐隐不适。
“人手不够？”他开口，声音带着惯有的清润，却又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可不是嘛，”苏晚晚将炒好的青椒肉丝盛出锅，擦了把汗，“今儿个邪门了，客人多得离谱，后厨就剩我一个光杆司令了。”她指了指那堆碗碟，苦笑道：“你看那，堆成山了，我这炒菜都腾不出手去洗。”
顾承煜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几只粗瓷碗叠在一起，碗沿上还挂着褐色的酱汁，水盆里的水也浑浊不堪，漂浮着油花和饭粒。他长这么大，从未见过如此“不堪入目”的景象，只觉得那油污仿佛能透过视线，沾到自己身上来，让他浑身不自在。
“你……”他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喉结滚动了一下。
苏晚晚正忙着下一道菜的准备工作，没注意到他神色间的异样，随口说道：“要不，你帮我把那碗洗了吧？也不用你多讲究，冲干净就行，我这儿实在腾不出手了。”她说完，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毕竟顾承煜看着就像个弱不禁风的病秧子，让他洗碗，好像有点欺负人。
谁知顾承煜听了这话，非但没拒绝，反而往前走了两步，站到了水盆边。他低头看着那堆碗碟，眼神里的嫌弃几乎要溢出来，手指无意识地在袖摆上擦了擦，像是在做什么重大的心理建设。
苏晚晚见状，赶紧递过一个丝瓜瓤和一小包皂角粉：“用这个，去油。”
顾承煜接过丝瓜瓤，指尖刚触碰到那略显粗糙的纤维，眉头就蹙得更紧了。这东西……也太不讲究了。他又看了看那包皂角粉，包装简陋，里面的粉末看着也不甚细腻。但眼下情况特殊，他深吸一口气，强忍着不适，卷起了袖子。
他的动作很慢，先是小心翼翼地将最上面的一只碗拿起来——那动作仿佛不是在拿碗，而是在捧什么易碎的珍宝。苏晚晚擦了擦手，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想看看这个“病秧子”能把碗洗成什么样。
只见顾承煜先打开旁边的水龙头（这客栈虽小，却也引了山泉水进来，装了个简易的铜龙头），清澈的水流“哗哗”地冲在碗上。他冲得极慢，里里外外冲了一遍又一遍，水流在碗壁上打旋，带走一些浮油，但他显然觉得不够。
“你这是干嘛呢？冲一遍就行啦！”苏晚晚忍不住说道。
顾承煜没理她，固执地将碗冲了三遍，首到他觉得表面的浮油差不多冲掉了，才停了手。接下来，他捏起一点皂角粉，放在丝瓜瓤上，然后极其细致地擦拭起碗的内壁和外壁。他的动作轻柔而专注，手指修长白皙，此刻沾着水珠，在厨房昏暗的光线下竟泛着淡淡的光泽。那擦拭的姿态，哪里像是在洗碗，分明像是在给一件玉器抛光。
苏晚晚看得目瞪口呆。她洗碗向来是丝瓜瓤随便抹两下，用水一冲就完事，何曾见过这样洗碗的？更让她惊讶的是，顾承煜擦完一只碗，竟然从袖袋里掏出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白色细布巾！
“哎？你拿那布干嘛？”苏晚晚好奇地问。
顾承煜没吭声，用那细布巾将洗好的碗仔仔细细地擦干，从碗口到碗底，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他擦得极为认真，布巾在碗壁上划过，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不一会儿，那只原本沾着油污的粗瓷碗，竟然被他擦得干干净净，甚至能隐隐照见人影！
他将擦好的碗小心翼翼地放在旁边干净的案板上，然后拿起第二只碗，重复着刚才的步骤：冲水三遍，皂角粉擦拭，细布擦干。整个过程一丝不苟，姿势优雅得不像话，仿佛在进行什么神圣的仪式。
水盆里的水很快就变得更加浑浊油腻，顾承煜看着那水，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他放下手里的碗，对旁边看得傻眼的苏晚晚道：“换盆水。”
苏晚晚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倒掉脏水，换了一盆干净的山泉水。顾承煜这才继续他的“洗碗大业”。
厨房里一时只有水流声、布巾擦碗的声音，以及苏晚晚偶尔翻炒菜肴的声音。阿福中途进来送盘子，看到顾承煜在洗碗，而且洗得那叫一个讲究，眼睛都瞪圆了，张了张嘴，没敢说话，又悄悄退了出去。
苏晚晚靠在厨房的门框上，手里还拿着锅铲，看着顾承煜忙碌的背影，心里那点怀疑又冒了出来。这家伙，真的是个普通的病秧子吗？哪个普通的穷书生会随身带着那么精细的布巾？哪个病秧子会洗碗洗得比绣娘绣花还仔细？
“我说，病秧子，”苏晚晚忍不住开口，“你这洗碗……比我做菜还讲究啊！冲三遍，擦三遍，还要用布擦干，你这是洗金子呢？”
顾承煜动作一顿，侧过头看了她一眼。他额角也渗出了些汗珠，发丝被打湿，贴在鬓角，却丝毫没减损他的俊逸。他冷哼一声，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理所当然：“脏东西怎么能入口？碗碟若不干净，盛了食物，岂不是把脏东西一起吃进肚里？”
这话一出口，顾承煜自己就愣住了。
他一个落魄的“病秧子”，寄人篱下，能有口饭吃就不错了，怎么会对“入口”的东西如此讲究？而且这语气，这理所当然的态度，哪里像个普通百姓？
苏晚晚的眼睛“唰”地一下亮了，像发现了什么有趣的猎物。她放下锅铲，一步步走到顾承煜身边，歪着头打量他：“哦？脏东西不能入口？”她拖长了语调，上下打量着他，“我怎么觉得，你这讲究劲儿，不像是个走南闯北的过客，倒像是个……”她故意顿了顿，观察着他的反应。
顾承煜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好，说漏嘴了！他连忙低下头，掩饰自己眼神的闪躲，同时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两声：“咳咳……只是……只是多年养成的习惯而己，改不了。”他一边说，一边加快了洗碗的速度，试图转移话题，“你还不快去切菜？客人等着呢。”
“习惯？”苏晚晚显然不信，她眯起眼睛，笑得像只偷到鸡的狐狸，“什么习惯能让你随身带着这么精细的布巾？什么习惯能让你洗碗洗得比大小姐绣花还仔细？顾承煜，你老实交代，你以前到底是干嘛的？”
顾承煜手一抖，差点把手里的碗摔了。他稳了稳心神，强作镇定：“我不是说了吗，以前……家里条件尚可，有些小习惯罢了。”
“家里条件尚可？”苏晚晚挑眉，“我看是相当尚可吧？依我看啊，你像个……大少爷！”
“大少爷”三个字像针一样扎进顾承煜心里。他猛地抬起头，对上苏晚晚探究的目光，眼神有些慌乱，下意识地想反驳，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他总不能说自己是当朝权倾朝野的瑞王吧？
看着他瞬间有些僵硬的表情和闪躲的眼神，苏晚晚心里的疑团更甚了。她想起他第一次来客栈时，虽然穿着粗布衣裳，却难掩一身贵气；想起他对食物虽不挑剔，却总能精准地说出食材的好坏；想起他偶尔流露出的、不输于普通人的见识和气度……种种细节串联起来，让她越发觉得，这个自称“顾承煜”的病秧子，绝对不简单。
顾承煜察觉到她越来越怀疑的目光，只觉得自己的马甲摇摇欲坠，随时都有被扒掉的危险。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擦好的最后一只碗放下，用那方细布巾擦了擦手，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无波：“苏姑娘，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我只是个……生了病的普通人罢了。”
他说完，不敢再看苏晚晚的眼睛，转身就想离开厨房，生怕再多待一秒就会露出更多破绽。
“哎，别走啊！”苏晚晚在他身后喊道，语气里带着促狭的笑意，“碗洗得不错嘛，大少爷！以后厨房的碗，就交给你了啊！”
顾承煜脚步一个踉跄，差点没站稳。他头也不回地加快了脚步，几乎是“逃”出了厨房。
看着他略显狼狈的背影，苏晚晚靠在门框上，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容。她抬手摸了摸下巴，眼神亮晶晶的：“顾承煜啊顾承煜，你这洁癖发作，可真是露了大馅了。等着吧，病秧子，我苏晚晚别的本事没有，扒人底裤……哦不，是扒人马甲的本事，可是一流的！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是哪路的‘大少爷’！”
厨房里，阳光透过窗户，洒在顾承煜刚刚擦得锃亮的碗碟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而那个隐藏在病弱外表下的王爷，此刻正在楼上的房间里，对着自己方才碰过油污的手指，眉头紧锁，默默地用带来的名贵香皂洗了一遍又一遍，仿佛要将那无形的“脏污”彻底洗净。
他知道，自己这“病秧子”的戏码，怕是越来越难演了。那个叫苏晚晚的女人，就像一只嗅觉灵敏的小狐狸，己经盯上了他这条藏在暗处的大鱼。
而这场在小小客栈里展开的“猫鼠游戏”，才刚刚拉开序幕。
(http://quwenw.com/book/AIBDIC-17.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quwen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