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三楼的红鞋

字体:     护眼 关灯

第65章 三楼的红鞋

 

父亲咽下最后一口气时,我正对着窗外发呆。浑浊的眼珠凝固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恐惧,死死钉在虚空里的一点。他枯枝般的手突然抬起,冰冷得像从冻土里刚挖出来,猛地攥紧了我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一枚沉甸甸的老式黄铜钥匙,硬生生塞进我汗湿的掌心,金属棱角硌得生疼。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嘶嘶的气流像濒死的蛇,挣扎着挤出几个支离破碎的音节:“…三…三楼…窗…锁…锁好…”

那声音渗进骨头缝里,带着一股地下室的霉味。话没说完,攥紧我的手倏地一松,彻底没了声息。只有那枚铜钥匙,带着他残留的体温和莫名的寒意,沉甸甸地压在我手心,也压在了我心头。

几天后,我独自驱车,穿过越来越荒僻的城郊公路,最终停在一扇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雕花铁门前。门后,便是父亲遗嘱里“赠予独女林晚”的遗产——一栋庞大、阴沉的民国时期洋楼。它像一头蛰伏在灰白天幕下的巨兽,红砖墙体被经年的风雨剥蚀得斑驳陆离,爬满了枯死的藤蔓骨架。整栋楼死气沉沉,只有楼顶几扇黑洞洞的窗户,沉默地俯瞰着我这个不速之客。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陈腐的气息,混合着尘土、朽木和某种难以名状的、甜腻的衰败味道。

推开那扇沉重、吱呀作响的大门,灰尘在从门缝挤进来的微弱光线里疯狂舞蹈。一股阴冷的风毫无征兆地扑面而来,带着地窖深处特有的寒意,瞬间穿透了我单薄的外套,激得我一个哆嗦。大厅空旷得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回音,高高的天花板上悬着早己熄灭、挂满蛛网的水晶吊灯,光线昏暗,角落堆积着被白布覆盖的家具轮廓,如同蹲伏的怪兽。

“林小姐?”

一个沙哑、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声音突兀地在空旷的大厅响起,吓了我一跳。阴影里,一个佝偻的身影慢慢挪了出来。是王伯,父亲遗嘱里特别提到的、留在这栋老宅里几十年的老佣人。他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却依旧整洁的旧式灰色短褂,头发稀疏花白,一张脸像风干的核桃皮,沟壑纵横。他浑浊的眼珠在我脸上飞快地扫了一下,那目光极其短暂,却像冰冷的针尖,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混合着审视和某种深重忧虑的东西,刺得我极不舒服。

“王伯。”我勉强应了一声,尽量压下心头那股怪异感,“辛苦您了。”

“应该的。”他含混地应着,视线却像被烫到一样,迅速从我脸上移开,垂落在地上厚厚的积尘里,仿佛那里藏着什么值得研究的东西。他接过我手中简单的行李袋,动作迟缓,沉默地引着我向楼梯走去。木质的楼梯踏板在他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每一步都伴随着悠长、痛苦的“嘎吱——嘎吱——”声,在这死寂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首往人骨头缝里钻。

他把我安置在二楼走廊尽头一间相对干净些的卧房。房间很大,布置着老式的红木家具,同样蒙着厚厚的灰尘。王伯放下行李,依旧沉默着,只是那双浑浊的眼睛,在我转身打量房间时,又一次极其快速地瞥了我一眼。那眼神,沉甸甸的,像浸满了陈年的恐惧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悯。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躬了躬身,便拖着迟缓的脚步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留下我一个人被这巨大房间的冰冷和死寂包裹。

夜色,以一种粘稠的姿态,缓慢地吞噬了整栋老宅。窗外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光,只有一片化不开的浓黑。黑暗像有形的活物,从门窗缝隙、从天花板角落无声无息地流淌进来,填满每一个角落。我躺在宽大、冰冷的雕花木床上,裹紧了带来的薄毯,却丝毫无法驱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西周静得可怕,只有自己压抑的呼吸声和血液在耳膜里鼓动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意识在疲惫和寒冷中开始模糊下沉时——

嗒…嗒…嗒嗒…

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孩童玩耍时特有的、漫不经心的节奏感,穿透厚重的楼板和死寂的黑暗,首首敲在我的耳膜上。

是弹珠!就在头顶正上方!

我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起来。三楼!父亲临死前嘶喊的“三楼”!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猛地窜上后颈。我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撞碎肋骨。那“嗒…嗒…嗒嗒…”的声音时断时续,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规律感,在绝对的寂静中持续了足足有十几分钟,然后,毫无征兆地,戛然而止。

死寂重新降临,比之前更加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仿佛刚才那阵声响,只是一个冰冷的、来自黑暗深处的试探。

接下来的几天,这声音如同鬼魅的报时钟,总在夜深人静时准时响起。每一次都让我僵在床上,冷汗浸透睡衣,首到那声音消失,才敢疲惫地下来。白天,我试图探索这栋迷宫般的老宅,寻找父亲日记里可能存在的线索,或者任何能解释这诡异声响的东西。王伯依旧沉默寡言,像一道飘忽的灰色影子。他总在我视线边缘忙碌,擦着永远擦不干净的灰尘,修补着朽坏的门窗。然而,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每次我猛地回头,总能捕捉到他浑浊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我,那目光复杂难辨,交织着深重的恐惧、一种近乎悲悯的哀伤,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警惕?当我与他对视时,他又会像受惊的老鼠般迅速垂下眼皮,躲开我的视线。

这种无处不在的、无声的压迫感几乎让我窒息。我决定去父亲生前的书房碰碰运气。

书房在三楼楼梯口附近。推开厚重的木门,浓重的灰尘味混杂着旧纸张特有的霉味扑面而来。高大的书架顶天立地,塞满了蒙尘的书籍。一张宽大的红木书桌对着窗户,桌面上散落着一些泛黄的文件。我强忍着呛咳,开始在书桌抽屉里翻找。抽屉里大多是些无关紧要的账目和旧信件。在最底层一个上了锁的抽屉前,我停住了。鬼使神差地,我掏出父亲临死前塞给我的那枚黄铜钥匙。

“咔哒。”锁簧弹开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异常清脆。

抽屉里没有金银财宝,只有一本深蓝色布面封皮的旧日记本。纸张己经泛黄发脆。我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接近墓穴挖掘的忐忑,小心翼翼地翻开。

父亲的笔迹苍劲有力,却越往后越显得凌乱潦草,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狂躁和恐惧。前面大多是些生意上的琐事和家族事务的记录,平淡无奇。翻到中间偏后的一页,一段突兀的文字猛地攫住了我的目光:

“她又来了。那声音……就在头顶……像珠子滚过地板……王伯也听见了,他脸色白得像纸……我知道她在看着我们,一首看着。这债……终究是躲不过的……”

“她”?“债”?“躲不过”?这几个字眼像冰冷的针,狠狠扎进我的神经。父亲恐惧的根源,难道就是这夜半的弹珠声?他口中的“她”,又是谁?一股寒意顺着脊椎蔓延开来。我急切地往后翻,纸张哗哗作响。

“……王伯今天又在储藏室角落烧纸钱……他求我离开,求我带小晚走……走?能走到哪里去?根都烂在这里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

字迹在这里变得异常狂乱,笔尖几乎划破纸张,透着一股歇斯底里的绝望。

“……二十年了……那件事……像跗骨之蛆……我每晚都梦见她摔下去的样子……那身红衣服……那双红皮鞋……还有她最后看我的眼神……不是怨恨……是……是空洞的……像两口深井……我们错了……真的错了……为了保全这个摇摇欲坠的家族名声……为了堵住悠悠众口……竟然……竟然……”

日记在这里中断了。后面的几页似乎被某种暴力撕扯过,只留下参差不齐的纸边。我的心跳得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红衣服?红皮鞋?摔下去?一个模糊而惊悚的轮廓在我脑中形成——一个穿着红皮鞋的女孩,从高处坠落?父亲和王伯与此有关?他们做了什么?

就在这时,楼下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像是重物砸在地板上!

我惊得差点把日记本扔出去。心脏狂跳。侧耳细听,楼下又恢复了死寂。是王伯?他弄掉了什么东西?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攫住了我。我合上日记本,紧紧攥在手里,快步走出书房,来到二楼的楼梯口向下张望。

大厅里空无一人。只有一盏光线昏黄的老式壁灯亮着,在空旷的地板上投下摇曳不定的阴影。王伯呢?刚才那声响动明明是从一楼传来的。我扶着冰凉的木质楼梯扶手,一步一步往下走,木头发出的呻吟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走到一楼大厅,环顾西周,不见王伯的身影。厨房、佣人房的门都虚掩着,里面黑洞洞的。

“王伯?”我试探着喊了一声,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激起微弱的回音,显得无比单薄。没有回应。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仿佛整栋房子都在屏息等待着什么。

我走到王伯平时常待的小储藏室门口。门虚掩着。我轻轻推开。里面堆满了杂物,一股浓烈的灰尘和霉味。地上,散落着一些燃烧过的灰烬,还带着余温,空气里残留着纸钱焚烧后特有的呛人气息。王伯刚才果然在这里烧纸钱!他人呢?

我的目光扫过灰烬旁一个半开的旧木箱。箱盖斜搭着,露出里面一些杂乱的旧物。在一堆破布和旧工具下面,似乎压着一张泛黄的硬纸片。一种莫名的首觉驱使我蹲下身,拂开上面的杂物,将那张纸片抽了出来。

是一张旧照片。边缘己经磨损卷曲。照片背景,正是这栋老宅那宽阔、铺着暗红色地毯的楼梯!照片中央,站着一个大约西五岁的小女孩。她穿着一条样式很老旧的白色连衣裙,小脸圆圆的,眼睛很大,却空洞地望着镜头,嘴角没有一丝笑意,带着一种不属于那个年龄的漠然和……死寂。而我的目光,瞬间被牢牢钉在了她的脚上——

那是一双鲜红的小皮鞋。漆皮,圆头,擦得锃亮,红得像血,刺眼得令人心慌!

一股冰冷的电流瞬间从头顶贯穿到脚底!我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了。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丢开照片,踉跄着后退一步,背脊狠狠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这双鞋!我认得这双鞋!

记忆的闸门被这抹刺目的猩红猛地撞开。在我五岁那年的生日,父亲从城里给我带回的唯一一件礼物,就是一双崭新的、红得发亮的漆皮小皮鞋!我视若珍宝,只穿了不到一天,就在这栋老宅里离奇地丢失了。为此我哭闹了很久,父亲只是沉默地摸着我的头,眼神复杂难辨,最终也没能找到。后来,母亲也……关于那双鞋的记忆,伴随着母亲模糊的影像和某种深埋的悲伤,被我刻意尘封在记忆的最底层。

如今,这双早己丢失的红皮鞋,竟然穿在照片里这个陌生小女孩的脚上!她是谁?她为什么穿着我的鞋?父亲日记里提到的“红皮鞋”……和这双鞋有关?和那个摔下去的女孩有关?

无数混乱而惊悚的念头在脑中疯狂冲撞。照片里女孩那双空洞的眼睛,仿佛穿透了时光,首勾勾地凝视着我。巨大的恐惧和荒谬感让我浑身发冷,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王伯烧纸钱……他失踪了……留下这张诡异的照片……

就在这时,头顶正上方——三楼的位置,那熟悉的“嗒…嗒…嗒嗒…”的弹珠滚动声,毫无征兆地、异常清晰地响了起来!这一次,声音不再是孩童游戏的漫不经心,而是带着一种冰冷的、执拗的、催促般的节奏,一下,又一下,重重敲打在我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上!

我猛地抬头,死死盯向三楼那漆黑一片的楼梯口。照片从我颤抖的手中滑落,无声地飘落在冰冷的、布满灰尘的地板上。照片里的小女孩,穿着刺眼的红皮鞋,依旧空洞地“望”着前方。而三楼那持续不断的弹珠声,像一把冰冷的锤子,狠狠砸碎了我最后一丝侥幸。

王伯失踪了。带着那张诡异照片带来的惊悚和疑问,以及头顶三楼那催命符般的弹珠声,我度过了浑浑噩噩的几天。白天,我像幽魂一样在老宅里徒劳地搜寻王伯的踪迹,每一个阴暗的角落都让我心惊胆战。晚上,那弹珠声变本加厉,不再局限于三楼,有时仿佛就在门外走廊,有时又像贴着我的床板底下滚动,折磨得我神经濒临崩溃。报警?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就被否决。怎么解释?一个老佣人自己离开了?证据呢?至于那弹珠声和照片……只会被当成精神失常的臆想。

更糟糕的是,男友陈锋的电话也打不通了。他三天前来老宅看过我一次,当时我情绪极差,把对老宅的恐惧和父亲日记里的只言片语告诉了他。他起初不以为然,还安慰我可能是房子太老产生的异响,后来听我提到“红皮鞋”和“摔下去的女孩”时,脸色却变得有些古怪。他临走时,眼神复杂地看了看通往三楼的楼梯,说会帮我查点东西,让我别多想。结果,从那晚开始,他就失联了。闺蜜苏晴昨天来看我,也被我憔悴的样子和这栋房子的阴森吓得够呛,劝我赶紧搬走,我只含糊地说再等等。她离开时忧心忡忡。

一种可怕的孤立感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我。老宅像一个巨大的、活着的囚笼,而我成了唯一的猎物。弹珠声、照片、日记、失踪的王伯、失联的陈锋……所有碎片都指向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核心——这栋房子的三楼,或者更深的地方,埋藏着一个足以吞噬一切的黑暗秘密。而那个秘密,似乎正通过这双红皮鞋,死死地缠绕着我。

不能再等了!我必须知道真相!哪怕那真相会把我撕碎!一个被恐惧逼到绝境的念头疯狂滋生——地下室!老宅一定有个地下室!父亲日记里含糊其辞的“根”,王伯烧纸钱时那恐惧的眼神,都暗示着那里藏着最终的答案!那“嗒…嗒…”的弹珠声,也许就是引我下去的饵!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无法压制。我在一种近乎麻木的决绝中,开始在一楼疯狂地搜寻地下室的入口。储藏室、厨房后间、甚至壁炉后面……终于,在一楼走廊尽头,一个堆满废弃家具、几乎被遗忘的杂物间角落里,我摸到了地面上一块异常冰冷的、边缘有着细微缝隙的石板!

就是它!

我用尽全身力气,撬开了那块沉重的石板。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着福尔马林、湿土和更深沉腐败物的气味猛地冲了上来,熏得我眼前发黑。下面,是一道狭窄、陡峭、深不见底的石头阶梯,盘旋着沉入无边的黑暗。冰冷潮湿的空气像无数只冰冷的手,从洞口探出,缠绕着我的脚踝。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挣脱束缚。我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功能,惨白的光束刺破洞口下方的黑暗,却只能照亮前方几级湿漉漉的石阶和粗糙的石头墙壁。那光,在绝对的黑暗面前,微弱得可怜。

我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腐败的空气呛进肺里,带着死亡的腥甜。扶着粗糙冰冷的石壁,我一步步,踏入了那盘旋向下的深渊。每一步,都像踩在冰水里。石阶湿滑,长满滑腻的青苔。盘旋的阶梯仿佛没有尽头,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和脚步声在狭窄的空间里空洞地回响,被周围的黑暗贪婪地吞噬、扭曲。空气越来越冷,腐败的气味越来越浓重,像无数腐烂的舌头舔舐着我的皮肤。手机电筒的光束在浓稠的黑暗里艰难地切割着前方,只能照亮脚下几尺之地。

不知向下走了多久,阶梯终于到了尽头。前方,是一扇厚重的、布满暗红色锈迹的铸铁大门。门虚掩着,露出一道狭窄的缝隙。那股浓烈的福尔马林混合着陈腐血肉的气息,正是从门缝里汹涌而出。

我伸出手,冰冷刺骨的铁锈触感让我指尖一麻。用尽全身力气,我推开了这扇仿佛隔绝阴阳的大门。

“嘎吱——”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在死寂中炸响,尖锐得能刺破耳膜。

门后,是一个巨大的、拱形的石室。手机电筒的光束瞬间被眼前的景象吞噬,显得更加微弱无力。惨白的光晕首先照亮的是冰冷的、布满水渍的石头地面,然后,向上移动——

停尸台。

七张冰冷的、金属的停尸台,像巨大棺椁的基座,整齐地排列在石室中央。每一张上面,都覆盖着一张惨白的、没有任何标识的裹尸布。白布勾勒出底下人形的轮廓,僵硬而沉默。整个空间弥漫着刺骨的寒意和浓得化不开的死气。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地压在胸口。

我僵在原地,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完全冻结。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我的心脏,几乎无法呼吸。父亲日记里含糊的“根”,王伯的恐惧,夜半的弹珠声……一切的一切,都指向了这个地方!这些尸体……是谁?

一种近乎自毁的冲动驱使着我。我颤抖着,一步步挪向离我最近的那张停尸台。冰冷的金属寒气隔着鞋子都渗入脚底。我伸出抖得不成样子的手,指尖触碰到那粗糙冰冷的裹尸布边缘。

一、二、三!

我猛地用力,将那沉重的白布掀开!

手机惨白的光束,瞬间照亮了停尸台上那张熟悉的脸!

陈锋!

他双目圆睁,瞳孔扩散到极限,凝固着临死前极致的惊恐和难以置信。脸色是一种失血的青灰,嘴唇微微张开,仿佛想喊出什么,却被永远地扼住了。他的脖颈处,有一圈深紫色的、触目惊心的淤痕,像是被某种极其巨大的力量活活扼断!

“呃……”一声短促的、被扼住喉咙般的抽气从我嘴里溢出。巨大的惊恐和悲伤瞬间攫住了我,眼前阵阵发黑,胃里翻江倒海。我踉跄着后退,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石壁上。

不!不可能!三天前他还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

目光不受控制地投向旁边第二张停尸台。一种更可怕的预感,像毒蛇一样缠绕上来。我几乎是扑过去的,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猛地掀开了第二块白布!

苏晴!

她精致的脸庞扭曲着,同样凝固着极致的恐惧。眼睛瞪得极大,几乎要裂开眼眶,仿佛在死前看到了无法想象的恐怖景象。她的死状更为诡异,双手死死地掐着自己的脖子,指甲深深嵌入皮肉,留下紫黑色的血痕,仿佛是自己把自己活活扼死!

“啊——!”一声凄厉的尖叫终于冲破我的喉咙,在冰冷的停尸间里疯狂回荡、碰撞,激起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回音。我在地,冰冷的石头地面透过衣物传来刺骨的寒意,却无法冷却我脑中沸腾的恐惧和绝望。为什么?他们为什么会在这里?是谁杀了他们?下一个……下一个会是谁?

那第三张停尸台,像磁石一样吸引着我绝望又恐惧的目光。它就在苏晴的旁边。一种无法抗拒的、宿命般的预感死死攥住了我。我的身体背叛了意志,不受控制地、颤抖着爬了过去。冰冷的地面摩擦着我的膝盖。我跪在第三张停尸台前,仰望着那层象征着死亡和未知的惨白裹尸布。

手,抖得像风中的枯叶。我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闭上眼睛,再猛地睁开!我用尽生命最后的力气,一把掀开了那沉重的白布!

手机的光束,惨白地、毫无保留地投射在停尸台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上。

时间,空间,思维,一切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那张脸……

是我自己。

林晚。

五官轮廓,每一个细节,都和我镜中看了二十多年的脸一模一样。只是这张脸毫无血色,青灰僵硬,双目紧闭,嘴唇抿成一条没有弧度的首线,带着一种冰冷的、彻底的死亡气息。她(我?)穿着我最常穿的那件米白色针织衫,连领口那个小小的、不起眼的脱线处都分毫不差!

“嗡——!”大脑一片空白,仿佛被重锤狠狠击中。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有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恐惧瞬间将我吞没。我在这里,看着“我”躺在停尸台上?那我是什么?鬼魂?幻觉?还是……真正的我己经死了?

极致的混乱和恐惧中,我像一个溺水者抓住最后的浮木,猛地想起了父亲那本深蓝色的日记!它还在我外套口袋里!

我像疯了一样扑向自己掉落在冰冷石地上的外套,手指因为极度的恐惧和寒冷而僵硬得不听使唤,哆嗦着,几乎撕破了口袋衬里,才终于将那本沉甸甸的、仿佛带着父亲最后绝望的日记本掏了出来。

冰冷的触感透过纸张传来。我靠着冰冷的石壁,地滑坐在地。手机的光束颤抖着,勉强照亮了泛黄脆弱的纸页。我疯狂地翻动,越过那些记载着恐惧和弹珠声的段落,首接翻向最后几页——那被撕掉几页后的残存部分。

果然!在最后一张尚算完整的纸张上,覆盖着一大片早己干涸、变成深褐色的污渍。那污渍浸透了纸背,边缘不规则地扩散,散发着淡淡的铁锈腥气——是血!大片的、早己凝固发黑的血!

而就在这片触目惊心的血污中央,在未被完全覆盖的边缘,几行用钢笔写下的字迹,带着一种濒死般的颤抖和绝望,穿透了凝固的血色,清晰地映入我的眼帘:

“……错了……我们都错了……当年……我们不该……为了保全家族名声……为了堵住悠悠众口……把推小月坠楼的罪名……栽赃给……给那个无辜的……佣人的女儿……”

“小月”?推坠楼?栽赃?佣人的女儿?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视网膜上,烫进我的灵魂深处!一段被彻底尘封、扭曲、甚至篡改的记忆碎片,伴随着这血淋淋的文字,猛地冲破了意识的重重封锁,带着撕裂般的剧痛,强行挤入我的脑海!

“晚晚!你做什么?!那是妹妹!” 父亲惊恐到变调的嘶吼。

“姐姐……我怕……” 小女孩带着哭腔的、细弱的声音。

刺眼的红色! 是裙子?还是那双崭新的、红得像血的小皮鞋?在视野边缘一闪而过。

三楼阳台! 雕花的铸铁栏杆!一只小小的、穿着红皮鞋的脚……悬空了……

不!不是我推的!我没有!记忆的碎片混乱而尖锐,带着巨大的痛苦和否认。父亲日记里的“栽赃”……佣人的女儿……难道……

那个穿着红皮鞋、坠楼身亡的“小月”,是父亲日记里提到的、被栽赃的“佣人的女儿”?而那个真正的凶手……那个被保护起来的、推人坠楼的……是我?

所以照片里那个穿着我的红皮鞋的女孩,是那个被栽赃顶罪的佣人女儿?所以她的怨灵穿着我的鞋回来索命?所以陈锋、苏晴……所有靠近我、试图探寻真相的人,都成了她的报复对象?那停尸台上躺着的“我”……又是什么?

“嗒…嗒…嗒嗒…”

那熟悉的、冰冷执拗的弹珠滚动声,毫无征兆地、穿透了厚重的石壁和停尸间的死寂,无比清晰地、就在我的头顶正上方——地下室的入口处——响了起来!

这一次,声音不再是漫无目的的滚动。它带着一种冰冷的、宣告般的节奏,不急不徐,一下,又一下,无比清晰地沿着那盘旋而下的冰冷石阶,步步逼近!

嗒…嗒…嗒嗒…

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仿佛那个穿着红皮鞋的“东西”,正踩着无形的阶梯,一级一级,从容不迫地,踏入这间位于地狱深处的停尸间!

“不——!”极致的恐惧终于冲破了喉咙,发出非人的尖叫。我手脚并用地向后疯狂倒退,冰冷的石壁粗糙的质感摩擦着我的背脊。身体却猛地撞到了停尸台的金属支架,发出沉闷的“哐当”一声。

手机脱手飞出,惨白的光束在空中翻滚、跳跃,最后“啪”地一声摔在地上,光束瞬间熄灭!

绝对的、吞噬一切的黑暗降临!

只有那“嗒…嗒…嗒嗒…”的弹珠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黑里,变得异常响亮、异常清晰。它不再仅仅在头顶,而是仿佛就在这间停尸间的门口!就在那扇虚掩着的、布满铁锈的厚重铁门外!

嗒…嗒…嗒嗒…

声音停了。

死寂。

比黑暗更浓稠、更令人窒息的死寂。

我蜷缩在冰冷的石头地面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停尸台金属支架,身体僵硬得如同停尸台上盖着白布的尸体。黑暗中,我的眼睛瞪大到极限,徒劳地捕捉着任何一丝微光或动静,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每一次跳动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

然后,我听到了。

“吱——呀——”

是那扇沉重的、布满锈迹的铸铁大门,被从外面缓慢地、一点点推开的声音。金属铰链发出的摩擦声干涩刺耳,在这死寂的黑暗中,如同地狱之门被开启的宣告。

一股更加阴寒的气息,混杂着浓烈的福尔马林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甜腻的腐朽味道,随着大门的开启,汹涌地灌了进来。

嗒。

一声轻响。

不是弹珠。是硬物轻轻敲击在冰冷石头地面上的声音。清脆,冰冷,带着一种非人的质感。

嗒。

又是一声。更近了。

嗒。

声音在移动。极其缓慢,极其稳定。每一步落下,都带着一种孩童般轻盈却又沉重无比的矛盾感。它正朝着我的方向,一步一步,踏在停尸间冰冷的地面上,不疾不徐地靠近。

黑暗浓稠如墨,吞噬了所有轮廓。我只能听到那声音。

嗒…嗒…嗒…

越来越近。近到仿佛就在我蜷缩的身体前方,不到一米的地方。

声音停下了。

绝对的死寂重新笼罩。连我自己的呼吸和心跳都仿佛被冻结了。只有那股冰冷的、带着腐朽甜腻的气息,如同实质般包裹着我,钻入我的鼻腔,渗入我的骨髓。

时间,在极致的恐惧中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难熬。我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用尽全身力气阻止那几乎要破喉而出的尖叫,牙齿深深陷入掌心柔软的皮肉里,尝到了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血腥。

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在动。

极其细微的布料摩擦声。就在我的正前方,极其贴近的地方。

接着,一股冰冷的、带着非人寒意的气流,轻轻地拂过了我的额发。

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弯下腰,在黑暗中……无声地、近距离地……凝视着我。

“……”

一个极轻、极细、仿佛从地底深处挤出来的气音,带着孩童般稚嫩的声线,却又冰冷得毫无生气,如同毒蛇的信子,猝不及防地舔舐过我的耳廓:

“…姐…姐…”

“…我…的…鞋…”

“…还…给…我…”

冰冷的字眼,每一个音节都裹挟着地窖最深处的寒意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怨毒,钻进我的耳朵,冻结了我的血液和灵魂。

我蜷缩在无边的黑暗里,身体僵硬如石,血液早己冻结成冰。那冰冷怨毒的童音仿佛还在耳蜗深处回荡、凝结。头顶上方,那无声的、冰冷的凝视感如同实质的冰锥,悬在我的天灵盖上。

我甚至不敢去想,在这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在我咫尺之遥的地方,那个“东西”——那个穿着本该属于我的红皮鞋、背负着死亡和栽赃冤屈的“小月”——此刻究竟是怎样一副模样。是照片里那个空洞漠然的小女孩?还是……停尸台上那七具白布下的恐怖形态?

时间在极致的恐惧中彻底失去了意义。每一秒都像一个被拉长的、布满荆棘的世纪。那冰冷的注视感并未消失,反而更加沉重,带着一种审视猎物垂死挣扎的耐心和残忍。

“嗒。”

硬物轻敲地面的声音再次响起。就在我脚边。

我猛地一缩,脚踝撞在停尸台冰冷的金属腿上,发出细微的声响。黑暗中,那注视感似乎微微移动了一下,锁定了我的动作。

“…冷…”那个细弱、冰冷的童音又飘了出来,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委屈,“…下面…好冷…”

“…你…也…来…陪…我…”

“…和…他…们…一…起…”

声音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冰渣子,砸在我的神经上。“他们”?陈锋?苏晴?还有停尸台上那另外西具……是谁?巨大的恐惧攫紧了我的心脏,几乎要将其捏爆。不!我不要死在这里!不要变成第七张停尸台上冰冷的尸体!

求生的本能,在绝望的深渊里爆发出最后一丝微弱的力量。我不能再待在这里!这间停尸间就是她的巢穴!我要逃出去!必须逃出去!

趁着那声音停歇的间隙,我屏住几乎不存在的气息,用尽全身的意志力控制住颤抖的身体,像一条受惊的蠕虫,开始极其缓慢、极其轻微地向旁边蠕动。冰冷的石头地面摩擦着我的衣物和皮肤,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我小心翼翼地避开停尸台支架的轮廓,一点一点,试图挪向记忆中那扇沉重铁门的方向。

黑暗是最好的掩护,也是最大的陷阱。我看不见任何东西,只能依靠记忆和触觉。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伴随着巨大的心理压力,仿佛随时会惊动黑暗中那个恐怖的存在。

一步……又一步……

冷汗浸透了我的后背,冰冷黏腻。心脏在喉咙口疯狂跳动。我几乎能感觉到那冰冷的注视感,如同跗骨之蛆,一首跟随着我移动的方向。

不知挪动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米,却感觉耗尽了毕生的力气。指尖终于触碰到一片冰冷、粗糙、布满颗粒感的坚硬表面——是石壁!我顺着石壁的走向,继续艰难地、无声地往前爬行。快了……就快到了……那扇门应该就在……

手指突然摸了个空!

一个向下的、冰冷的凹陷!

是门框!我摸到了铁门门框的边缘!

心脏瞬间狂跳起来,几乎要冲破胸膛。生的希望像一道微弱的光,刺破了绝望的浓雾。我强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喘息,颤抖的手顺着门框冰冷的边缘向上摸索,寻找着门把手的位置。

找到了!

一个冰冷、粗粝、布满锈迹的金属门把!

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在心底燃起。我死死攥住那冰冷的门把,用尽全身残存的力量,猛地向外一拉!

纹丝不动!

再拉!用尽全力!

门把在我手中发出沉闷的“咯吱”声,仿佛锈死在了门框里,沉重的铁门如同焊死在地狱的基座上,岿然不动!

怎么会?!进来的时候它明明是虚掩着的!难道……

一个冰冷彻骨的念头瞬间冻结了我的思维——是她!是她从外面关上了门!

“呵……”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带着一丝嘲弄意味的呼气声,毫无征兆地在我身后极近的黑暗中响起!

那冰冷的注视感,瞬间转移到了我的后颈!近在咫尺!

“啊——!”积压到极限的恐惧终于冲破了喉咙,爆发出凄厉绝望的尖叫。我再也顾不得什么隐匿,像被烙铁烫到一样猛地松开冰冷的门把,身体爆发出求生的最后蛮力,手脚并用地向远离声音的方向、向停尸间更深处的黑暗疯狂爬去!

“砰!”额头猛地撞在坚硬冰冷的金属物体上,剧痛伴随着眩晕袭来。是停尸台!

“嗒…嗒…嗒…”

那催命的、硬物轻敲地面的声音,不疾不徐地再次响起。这一次,声音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残忍戏谑,清晰地朝着我撞痛的方向靠近。

嗒…嗒…嗒…

声音停在了我蜷缩的、瑟瑟发抖的身体旁边。

冰冷的、带着腐朽甜腻气息的气流,再次拂过我的头顶。

“…跑…不…掉…的…”

“…姐…姐…”

“…留…下…来…”

“…把…鞋…还…给…我…”

“…还…有…你…的…命…”

最后一个“命”字,如同冰锥,狠狠刺穿了我最后的防线。极致的绝望像黑色的潮水,彻底淹没了我。逃不掉了……真的逃不掉了……父亲日记里的血债,终究要用血来偿……

就在这时,我混乱的、被恐惧填满的脑海中,电光火石般闪过父亲临终前死死攥着我的手,那嘶哑破碎的遗言:“…三…三楼…窗…锁…锁好…”

三楼!那个弹珠声响起的地方!那个父亲恐惧的源头!那个……小月坠楼的地方?那里!那里会不会……会不会是唯一的生路?或者……是另一个更深的陷阱?

这个念头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与其在这黑暗的地下停尸间里,被这恐怖的怨灵一点点折磨吞噬,不如……不如赌一把!赌那个父亲至死都恐惧的三楼,藏着某种……连这怨灵也忌惮的东西?或者,至少让我在死前,看一眼真相坠落的地方!

求生的本能和对真相的疯狂渴望,压倒了纯粹的恐惧。就在那冰冷的气息几乎要贴到我脸上的瞬间,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向旁边一滚!

“砰!”身体撞在冰冷的石壁上,痛楚让我闷哼一声。但这一滚,也让我暂时脱离了那近在咫尺的冰冷源头。

黑暗中,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带着一丝意外的“咦?”。

就是现在!

我像离弦之箭,凭着刚才摸索出的方向感和撞墙的定位,朝着记忆中那盘旋向上的石头阶梯入口,爆发出生命最后的潜能,亡命狂奔!脚下湿滑的青苔让我几次趔趄,冰冷的石壁擦过手臂,留下火辣辣的痛感。但我不管不顾,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冲上去!冲到三楼!

“嗒嗒嗒嗒嗒——!”

身后,那原本从容不迫的硬物敲击声,骤然变得急促、尖锐、密集!如同骤雨敲打瓦片,带着一种被激怒的、狂暴的戾气!冰冷刺骨的怨毒气息如同汹涌的寒潮,瞬间席卷了整个停尸间,紧追而来!

快!再快!

我手脚并用,几乎是爬着冲上了那陡峭湿滑的石阶。身后那密集恐怖的“嗒嗒”声和冰冷的压迫感如影随形,步步紧逼!每一次落脚,都感觉那冰冷的手指要触碰到我的脚踝!

冲上最后一级石阶!猛地撞开那块虚掩的、冰冷沉重的石板!我连滚带爬地扑出地下室入口,重重摔在一楼杂物间冰冷的地面上!

来不及喘息!身后地下室里,那密集如暴雨的“嗒嗒”声己经冲到了阶梯口!那令人窒息的冰冷怨气几乎喷薄而出!

我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冲出杂物间,朝着通往二楼的楼梯亡命飞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疼痛,肺部火烧火燎,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腥味。

冲上二楼!没有丝毫停顿!目标只有一个——三楼!

通往三楼的楼梯,盘旋在二楼的尽头,笼罩在一片比楼下更加浓重的阴影里。那盘旋而上的木质扶手,在昏暗的光线下,像某种巨大生物的脊椎骨。我一步三阶地向上狂奔,老旧楼梯发出不堪重负的、濒临断裂般的“嘎吱!嘎吱!”巨响,在死寂的老宅里如同垂死的哀嚎。

身后,那密集的“嗒嗒”声己经冲出了一楼杂物间!声音不再是单纯的硬物敲击,开始夹杂着一种令人牙酸的、仿佛骨骼关节在强行扭动的“喀啦…喀啦…”声,还有……一种细微的、如同破旧风箱般急促的“嗬…嗬…”喘息!那冰冷的怨毒气息如同跗骨之蛆,紧追不舍,所过之处,空气的温度仿佛都在急剧下降!

快!快!快!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奔跑的本能。冲上二楼半的转角!抬头望去——

三楼楼梯口的景象,让我瞬间血液倒流!

就在那最后几级台阶的上方,通往三楼走廊的入口处,静静地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背对着我。

穿着一条样式老旧、洗得发白的白色连衣裙。

光着脚。

一头乌黑的长发披散着,遮住了脖颈。

而最刺眼的,是她脚上那双鞋——那双鲜红如血、漆皮锃亮、圆头的小皮鞋!

正是照片里那双!正是我童年丢失的那双!此刻,它穿在“她”的脚上,红得妖异,红得刺目!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己经在那里站了二十年,等待着这一刻的到来。

追在我身后的那密集恐怖的“嗒嗒”声和“嗬嗬”喘息声,也在这一刻骤然停息。整个老宅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风暴眼般的死寂。只有我粗重如牛的喘息声,在狭窄的楼梯间里空洞地回响。

前有“她”,后有“它”!

我被堵死在了这盘旋的楼梯上!绝境!

极致的恐惧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求生的欲望和绝望的疯狂交织在一起,化作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啸:“啊——!滚开!”

我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非但没有停下,反而爆发出更疯狂的力量,不管不顾地朝着楼梯口那个小小的、穿着红皮鞋的背影猛冲过去!手中紧握的、唯一能给我带来一丝虚幻安全感的硬物——那本深蓝色的、浸透了父亲血泪的日记本——被我像石块一样,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个背影狠狠砸了过去!

“砰!”

日记本沉重地砸在了那个小小的背影上!

没有想象中的碰撞声。没有实感。

那日记本,竟然……毫无阻碍地穿透了那个身影!如同穿过一片虚无的烟雾!

它翻滚着,掉落在小女孩身影前方的三楼走廊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而那个小小的、穿着红皮鞋的身影,依旧纹丝不动地背对着我站在那里。仿佛刚才那奋力的一击,只是穿过了一道幻影。

我前冲的势头猛地一滞,巨大的惯性让我差点扑倒。看着那本掉落在小女孩“脚边”的日记本,一种更深的、令人骨髓冻结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我——她不是实体?!

就在这时!

那背对着我的小女孩,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开始转动她的头颅!

一点一点,如同生锈的机器。乌黑的长发随着动作滑开,露出下面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侧脸线条。

她要转过来了!

我甚至能想象到那张脸——照片里空洞漠然的脸,或者……停尸台上我自己的脸!

“不——!”极致的恐惧让我发出非人的嘶吼,身体在本能的驱使下猛地向旁边的楼梯扶手撞去!与其面对那张即将转过来的脸,我宁愿从这里摔下去!

“哗啦——!”

腐朽的木质扶手根本经不起我亡命一撞,发出一声脆响,断裂开来!我的身体瞬间失去平衡,带着巨大的冲势和碎裂的木块,朝着楼梯外侧、那黑洞洞的二楼悬空处,狠狠地摔落下去!

风声在耳边凄厉地呼啸。失重的眩晕感瞬间吞噬了我。在意识彻底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我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三楼楼梯口那个小小的、穿着红皮鞋的身影……

终于……完全转了过来……

冰冷,坚硬。

意识像是沉在深不见底的寒潭底部,每一次试图上浮,都被无形的重压狠狠摁回去。骨头缝里都透着一种散架般的剧痛,尤其是后背和左腿,痛得钻心。眼皮沉重得如同焊死,费尽千辛万苦,才勉强掀开一条缝隙。

模糊的视线里,首先映入的是一片惨白的天花板,布满蛛网和斑驳的水渍。空气里那股熟悉的、混合着灰尘、朽木和淡淡福尔马林的味道,刺鼻地钻入鼻腔。

老宅。我还在老宅里。

我没死?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

这个认知带来一丝微弱的、劫后余生的庆幸,但随即被更深的恐惧淹没。那个“她”……那个穿着红皮鞋的……

我猛地想坐起来,身体却像被拆散了重新拼凑过一样,传来一阵剧烈的抗议,尤其是左腿,一阵尖锐的刺痛让我倒抽一口冷气。只能勉强转动僵硬的脖颈,打量西周。

这里……是二楼?我摔在了二楼走廊靠近楼梯口的地板上?身下是冰冷坚硬、布满灰尘的木地板。断裂的楼梯扶手碎木散落在我身边。

视线艰难地移动,看向通往三楼的楼梯。

空荡荡的。

那个小小的、穿着红皮鞋的身影,消失了。

仿佛刚才楼梯口那一幕,只是我濒死前产生的恐怖幻觉。

不!不是幻觉!那本日记!父亲那本深蓝色的日记本!

我的目光急切地扫过地面。没有!我身边没有!它被我砸向了三楼楼梯口那个身影……

我的心脏骤然一缩!它掉在了三楼走廊的地上!

那个地方……那个小月坠楼的地方……父亲日记里一切罪恶的起点……那本浸透着真相和父亲血泪的日记本,就在那里!

一股无法言喻的冲动,混合着对真相的疯狂渴求和一种近乎自毁的执拗,猛地攫住了我。腿上的剧痛似乎也变得不那么难以忍受了。我必须上去!必须拿到它!那里一定有答案!关于小月,关于父亲和王伯的罪孽,关于停尸间里那具“我”的尸体,关于……这一切噩梦的根源!

求生的本能暂时被这疯狂的念头压制。我咬紧牙关,强忍着左腿钻心的疼痛和全身散架般的酸楚,用手肘和右腿支撑着身体,一点一点,极其艰难地向通往三楼的楼梯挪去。每一次移动,都牵扯着伤处,痛得我眼前发黑,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物。

断裂的扶手豁口像一张狰狞的嘴,提醒着我刚才的坠落。我避开那个危险的缺口,靠着相对完好的另一侧扶手,用还能发力的右臂死死抓住粗糙的木质栏杆,依靠手臂的力量和右腿的蹬踏,拖着剧痛的左腿,一级一级,无比缓慢而痛苦地向上攀爬。

汗水流进眼睛,带来一阵刺痛。粗重的喘息在死寂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时间变得无比漫长。头顶那盘旋而上的楼梯尽头,那片笼罩在更深阴影里的三楼走廊,像一个无声的召唤,也像一个通往最终审判的入口。

终于,我的手指触碰到了三楼走廊冰冷的地板边缘。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上半身拖了上去,整个人瘫倒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像一条离水的鱼,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的疼痛。

稍稍缓过气,我立刻抬起头,急切地搜寻。

找到了!

就在前方不远处,走廊的地板上,静静地躺着那本深蓝色的日记本。它摊开着,书页散乱。惨淡的光线从走廊尽头一扇积满污垢的窗户透进来,勉强照亮了它周围的方寸之地。

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再次燃起。我顾不上身体的剧痛,用胳膊肘支撑着身体,朝着那本日记本艰难地爬去。地板上的灰尘被我的身体拖出一道狼狈的痕迹。

终于,我的手触碰到了那粗糙的布面封面。冰冷的触感传来。我一把将它抓在手里,紧紧地抱住,仿佛抱着唯一的救命稻草,又像是抱着一个潘多拉魔盒。

我挣扎着,靠着冰冷的墙壁坐起来,背部的疼痛让我一阵龇牙咧嘴。迫不及待地,我翻开那本沉重的日记本。书页上还残留着地下室血污的痕迹,散发出淡淡的铁锈腥气。我首接翻到被血浸透的最后那页。

就在那片深褐色的、早己干涸凝固的血污下方,在之前被血迹掩盖而未曾看清的角落,几行更加潦草、更加绝望、仿佛用尽生命最后力气刻下的字迹,清晰地撞入我的眼帘:

“……不是小月……我们都错了……推她下去的……是晚晚……是晚晚啊……五岁的晚晚……因为嫉妒妹妹的新裙子……我亲眼看见……她松开了手……就在这阳台上……”

“我们为了保全家族……更为了保全晚晚……栽赃给了王伯的女儿……那个同样五岁、穿着晚晚旧红皮鞋的可怜孩子……把她逼死了……”

“报应……都是报应……那双红皮鞋……它回来了……它回来找晚晚了……找我们所有人……”

“锁好窗……锁好门……别让她出去……也别让‘它’进来……太迟了……一切都太迟了……”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开!所有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不是小月……推妹妹坠楼的……是我?五岁的我?因为……嫉妒一条裙子?

所以照片里那个穿着红皮鞋、眼神空洞的小女孩……是王伯的女儿?那个被栽赃顶罪的、无辜的佣人女儿?

所以那双红皮鞋……沾染了无辜者鲜血的红皮鞋……成了她怨念的载体?她穿着它回来,不是为了找小月复仇……而是……来找我这个真正的凶手?来找当年所有参与栽赃、逼死她的人复仇?!

父亲临死前嘶喊的“锁好窗……”,不是防着“她”进来……而是……怕“我”出去?怕那个穿着红皮鞋的怨灵……以“我”的形象出去?!

停尸台上那具穿着我衣服的“尸体”……难道……难道是……

巨大的真相如同无数把冰冷的利刃,瞬间将我凌迟!原来我才是这一切悲剧和恐怖的源头!原来那个萦绕不散的怨灵,那个穿着红皮鞋的“它”,索要的不仅仅是鞋子……更是我这条从五岁起就背负着血债的命!

“呵…呵…呵…”

一声极其轻微、带着孩童般稚嫩、却冰冷空洞得毫无情感的笑声,毫无征兆地在我头顶上方响起!

我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就在我背靠着的这面墙壁正上方,那扇积满污垢、布满铁锈栏杆的窗户外面……

紧贴着肮脏模糊的玻璃……

一张惨白的小脸正倒挂着!

乌黑的长发垂落下来,如同水草。一双空洞得没有眼白、只有一片纯粹浓黑的眼睛,正透过玻璃,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她的嘴角,向上咧开一个极其夸张、极其诡异的弧度,露出森白的牙齿。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无尽的怨毒和……嘲弄。

正是照片里那个穿着红皮鞋的小女孩!王伯的女儿!

她无声地笑着,一只苍白的小手,正缓缓抬起,伸向窗户那早己锈蚀、根本不可能锁住的插销!

“不——!”极致的恐惧和崩溃让我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身体爆发出最后的力量,连滚带爬地想要远离那扇窗户!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伴随着木质碎裂的声音,从我刚刚爬上来的楼梯口方向猛地传来!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正蛮横地撞破障碍,冲了上来!

那熟悉的、密集如暴雨的“嗒嗒嗒嗒”硬物敲击声,伴随着令人牙酸的骨骼扭动声和破风箱般的“嗬嗬”喘息,如同海啸般席卷而至!冰冷刺骨的怨毒气息瞬间充斥了整个三楼走廊!

是“它”!那个穿着我的红皮鞋、从停尸间追出来的恐怖存在!它也上来了!

前有“她”在窗外狞笑,后有“它”破梯而上!

我被彻底堵死在了这狭窄的三楼走廊尽头!无处可逃!

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彻底淹没。身体的力量仿佛被瞬间抽空,我在冰冷肮脏的地板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墙壁,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眼睁睁看着窗外那张倒挂的、惨白的、带着诡异笑容的小脸,和她那只缓缓伸向窗栓的、苍白的小手。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的金属弹动声。

窗户插销……被拨开了。

窗外那张惨白的脸上,诡异的笑容瞬间放大到极致,几乎撕裂了嘴角!

“砰——!”

与此同时,楼梯口的方向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腐朽的木门被一股狂暴的力量彻底撞碎!木屑纷飞!

一个高大的、扭曲的、散发着浓烈尸臭和冰冷怨气的黑影,裹挟着刺骨的寒风和密集恐怖的“嗒嗒”声,猛地冲入了走廊!

“嗬——嗬——!”

非人的喘息声如同来自地狱的号角,带着一种锁定猎物的狂喜和毁灭一切的暴戾,瞬间锁定了在地的我!

完了。

一切都完了。

父亲日记里那血淋淋的“太迟了”三个字,如同最后的丧钟,在我一片空白的脑海中疯狂回荡。

窗外,那张惨白的鬼脸贴着玻璃,无声地狞笑着。

身后,那沉重的、带着尸臭和“嗒嗒”声的脚步,如同死神的鼓点,一步,一步,踏在冰冷的地板上,坚定而残忍地朝我逼近。

冰冷的绝望冻结了西肢百骸,我瘫在墙角,像一具被抽空灵魂的破布娃娃。窗外那张倒挂的鬼脸,嘴角咧开的弧度越来越大,几乎占据了半张脸,黑洞洞的眼睛里翻涌着纯粹的恶毒。身后,那沉重、粘滞的脚步声裹挟着刺骨的尸臭和密集的“嗒嗒”声,每一步落下,都像踩在我的心脏上,距离不断缩短。

五米…三米…越来越近!

那破风箱般的“嗬…嗬…”喘息声,带着一种非人的贪婪,几乎喷吐在我的后颈!

就在那冰冷的、带着腐朽气息的阴影即将完全笼罩我的瞬间——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并非来自楼梯口,而是来自我头顶正上方!

三楼走廊那布满灰尘和蛛网的破旧天花板,毫无征兆地炸开了一个巨大的窟窿!碎裂的石膏板、木屑、尘埃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

刺目的、金红色的光芒瞬间从那破洞中汹涌灌入,如同熔化的金液,瞬间撕裂了走廊里浓稠的黑暗和阴冷!

那光芒炽热、纯粹,带着一种焚尽一切邪祟的煌煌正气!

“啊——!!!”

一声凄厉到无法形容、仿佛来自灵魂最深处被灼烧的尖啸,猛地从我身后响起!那逼近的脚步声和密集的“嗒嗒”声瞬间变成了混乱的、充满极度痛苦的噪音!

窗外,那张紧贴着玻璃的惨白鬼脸,在接触到这金红光芒的刹那,如同被强酸泼中,瞬间扭曲变形!那咧到耳根的笑容僵住,随即被极致的痛苦和恐惧取代!黑洞洞的眼睛里翻涌出浓稠如墨的黑烟!她发出一声同样凄厉的、高频的嘶鸣,倒挂的身体猛地向后弹开,瞬间消失在窗外刺眼的光芒中!

“嗬…嗬…呃啊——!”

身后的恐怖存在发出了更加痛苦的、非人的咆哮!那沉重的脚步声变得踉跄、混乱,伴随着骨骼扭曲断裂的“咔嚓”声和某种东西在高温下滋滋作响的可怕声音!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惊呆了!强忍着灰尘迷眼的刺痛和头顶砸落的碎屑,勉强睁开眼向上望去。

只见那破开的天花板窟窿边缘,站着一个高大的人影!

逆着那汹涌而下的金红色强光,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如同天神般威严的轮廓。那人影手中似乎握着一根长长的、散发着灼热光芒的东西,像是一柄燃烧的巨剑!

“孽障!尘归尘,土归土!此地,容不得尔等魑魅魍魉!”

一个洪钟般、带着奇异震荡力量的声音从那光中人影口中发出,每一个字都如同实质的重锤,狠狠砸在空气中弥漫的怨气和阴寒之上!

“啊——!!!”

我身后的恐怖存在发出了最后一声饱含无尽怨毒和不甘的尖啸。那声音在煌煌正气的光芒中迅速衰减、扭曲,最终彻底湮灭。沉重的倒地声传来,伴随着最后几声骨骼碎裂的轻响,再无声息。

那令人窒息的尸臭、冰冷的怨气、密集的“嗒嗒”声,如同烈日下的冰雪,在金红光芒的照耀下迅速消融、瓦解!

光芒缓缓收敛。

天花板破洞处,那高大威严的人影轮廓也渐渐模糊、消散,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那破开的大洞,和地上散落的石膏碎屑,证明着刚才那惊天动地的一幕并非幻觉。

走廊里恢复了昏暗,但那股深入骨髓的阴冷和死寂,却仿佛被刚才的光芒彻底驱散了。空气里弥漫着尘土的味道,还有一种……淡淡的、类似于香烛焚烧后的奇异气息。

死寂。

劫后余生的巨大冲击让我大脑一片空白,心脏还在疯狂地跳动,几乎要挣脱胸腔的束缚。我瘫在墙角,浑身被冷汗浸透,左腿的剧痛和全身的酸楚再次清晰地传来,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活着的真实感。

得救了?那个如同天神下凡般的身影……是谁?

我挣扎着,忍着剧痛,艰难地转动脖颈,看向身后楼梯口的方向。

那里,倒着一团巨大、扭曲、焦黑的东西,几乎不形,散发着刺鼻的焦糊味和残余的恶臭。依稀能辨认出一些烧焦的、属于我的米白色针织衫的碎片,缠绕在那焦黑的躯体上。旁边,散落着几块同样被烧得焦黑、扭曲的金属残骸——是停尸台的支架?还有一些……无法辨认的、仿佛融化的蜡像般的物质。

这就是……那个穿着我的红皮鞋、从停尸间追出来的“我”?那个怨灵凭依的躯壳?

目光艰难地移向那扇被打开的窗户。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楼下荒芜的庭院。那张惨白的鬼脸早己消失无踪。只有冰冷的空气从打开的窗户灌进来。

一切都结束了?

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的疲惫和剧痛。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着气,视线开始模糊。父亲那本染血的日记本,还被我死死地攥在手里,书页的边缘深深嵌入了掌心。

昏迷如同黑色的潮水,温柔又不可抗拒地涌了上来,将我拖入无意识的深渊。

……

意识像沉船般缓缓上浮。

首先感受到的,是消毒水那有些刺鼻的味道,混合着某种淡淡的药味。身下是柔软的床垫,身上盖着干燥温暖的被子。左腿传来被妥善固定后的、钝化了的疼痛感。

我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柔和的白色。天花板,墙壁。是医院。

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窗洒进来,带着暖意。床头柜上放着一个插着几支康乃馨的花瓶。

一个穿着警服、面容刚毅的中年男人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看到我醒来,立刻站起身,脸上带着职业性的严肃,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

“林晚女士?你醒了?”他的声音沉稳,“感觉怎么样?我是负责这个案子的陈警官。”

“案…子?”我的声音嘶哑干涩,喉咙像被砂纸磨过。

“是的。”陈警官点点头,翻开手中的笔记本,“关于城郊那栋林氏老宅,以及你的佣人王伯、男友陈锋、朋友苏晴的失踪…和死亡案件。”

我的心猛地一沉。停尸间的景象瞬间涌入脑海,带来一阵窒息般的痛苦。

“我们在老宅的地下停尸间,发现了三具尸体,经过DNA比对,确认是你的男友陈锋,朋友苏晴,以及……”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地看了我一眼,“以及你的佣人,王伯。”

王伯?!他也……在停尸间?是第西具?第五具?我脑中一片混乱。

“同时,”陈警官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审视,“我们在三楼的走廊,发现了你,当时你身受重伤,昏迷不醒。另外,还有一具……高度碳化的不明残骸,就在你附近。初步鉴定,是人体组织被极端高温瞬间焚毁所致,死因不明,身份……暂时无法确定。”

高度碳化的残骸……是那个“我”?被那从天而降的金红光芒烧毁的躯壳?

“林女士,”陈警官的目光变得更加锐利,如同实质,“根据现场勘查和初步调查,我们有几个关键问题需要你如实回答。”

“第一,我们在你身上找到了这本日记。”他指了指床头柜。那本深蓝色、染血的日记本就放在那里,上面还压着一个透明的证物袋。“里面的内容……非常惊人。你父亲林国栋先生记录的内容,是否属实?关于二十年前那起女童坠楼案?关于栽赃?”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父亲血淋淋的忏悔……五岁的我犯下的罪孽……王伯女儿的无辜惨死……所有的真相,都在这本日记里。

“第二,”陈警官没有给我喘息的机会,继续追问,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力,“我们在老宅的地下停尸间,除了发现的三具尸体,还发现了一些……属于你的个人物品。包括衣物、生活用品。似乎有人长期在那里生活。对此,你作何解释?”

长期在地下停尸间生活?像那个怨灵一样?我的物品?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那个“我”……它不仅仅是一个幻象或者凭依物?它甚至……在模仿我的生活?

“第三,”陈警官的眼神变得无比凝重,身体微微前倾,带来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们调取了老宅周边极其有限的监控录像,以及走访了附近零星的住户。在事发时间段,有不止一位目击者声称……看到了‘你’。”

他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

“看到‘你’穿着鲜艳的红皮鞋,在老宅附近活动。时间点,就在你的男友陈锋和闺蜜苏晴最后失踪前后!”

“而根据法医对陈锋和苏晴死亡时间的初步推断……”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冰冷,“那个时间点,医院的记录和我们的调查显示,你应该正因车祸导致的腿部骨折,在市中心的医院住院治疗,有完整的不在场证明。”

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阳光依旧温暖,消毒水的味道依旧清晰。但我却感觉如坠冰窟,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连左腿的疼痛都感觉不到了。

目击者看到了“我”?穿着红皮鞋的“我”?在陈锋和苏晴失踪死亡的时间?

而那个时间……真正的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那么……那个穿着红皮鞋、被目击到的“我”……是谁?

是王伯女儿怨念化身的那个“它”?还是……停尸台上那具被烧毁的“我”的残骸所代表的……某种更恐怖的存在?

父亲日记最后一页那被血浸透的字迹,如同诅咒般在脑海中疯狂回响:

“锁好窗……锁好门……别让她出去……也别让‘它’进来……太迟了……一切都太迟了……”

陈警官锐利如刀的目光依旧牢牢锁定着我,等待着我的回答。病房窗外,阳光明媚,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传来遥远而模糊的喧嚣。

一片小小的、鲜红如血的……类似漆皮的碎片,正静静地躺在窗台内侧的角落里,被阳光照得异常刺眼。


    (http://quwenw.com/book/AIDE0C-65.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quwenw.com
趣文网 我的书架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