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风刀子似的刮过青羊涧，陆远背着囡囡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芦苇荡里走，裤腿冻成了冰壳子，每迈一步都"咔嚓"响。
石头拄着根断枪当拐棍，后背上的绷带渗着血，却还嘴硬："班长，恁瞧俺这样子，跟戏文里的穆桂英似的，带伤上阵！"
"少贫嘴。"陆远瞪他一眼，河南腔里裹着呵出的白气，"等过了这片芦苇荡，找个窑洞给你换药。"
怀里的囡囡突然指着前头："有星星！"可不是嘛，芦苇尖上挂着的冰棱子在月光下一闪一闪，像撒了把碎银子。陆远却心里一紧——太亮堂了，鬼子的探照灯照过来准得暴露。
"都猫下腰！"他压低声音，领着队伍钻进芦苇深处。烂泥没到膝盖，散发着腐臭味，石头不小心踩空，"扑通"栽进水里，惊飞了几只野鸭子。
"狗日的！"陆远一把拽住他后领，"想给鬼子打信号咋地？"话虽凶，却解下自己的干粮袋塞进石头手里——里面还有半块硬饼。
后半夜起了雾，芦苇荡里伸手不见五指。陆远的金色视界也只能看出个大概轮廓，突然听见前头"哗啦"一声水响，他立刻按住扳机：
"谁？"回应的是低低的抽泣声，拨开芦苇一看，竟是个怀抱着婴儿的年轻妇人，脚边躺着具尸体，看样子是她男人，胸口还插着鬼子的刺刀。
"大姐，咋回事？"林晚秋蹲下来给她裹紧破棉袄。妇人哆嗦着开口，晋中口音抖得厉害："鬼子...说要'强化治安'，把俺们村...全烧了..."怀里的婴儿突然啼哭，妇人慌忙捂住孩子的嘴，却不小心碰掉了襁褓里的玉米饼子。
囡囡眼睛一亮，伸手去捡饼子，却被陆远按住了。他摸出自己的干粮袋，里面的半块饼掰成西瓣，递了一瓣给妇人："大姐，先垫垫肚子。"
妇人摇摇头，把饼子掰碎了喂给婴儿，自己却啃起了芦苇杆。陆远别过脸去，看见石头正把自己那份饼子掰成小块，分给伤员。
雾越来越浓，远处突然传来"突突突"的摩托声。"是鬼子的巡逻艇！"林晚秋压低声音。陆远的金色视界里，三艘汽艇正劈开芦苇荡驶来，探照灯的光柱在雾里乱晃。
"快！躲进芦苇丛！"他拽着囡囡趴在烂泥里，汽艇的马达声震得人耳膜发疼，探照灯扫过他们头顶，照得芦苇叶透亮。
"八嘎，什么都没有！"一个鬼子兵用刺刀挑起块破布，随手扔开。
陆远攥紧赵铁柱的匕首，指甲掐进掌心，听见囡囡的牙齿在打颤。
汽艇渐渐远去，他刚要松口气，怀里的孩子突然大哭起来——是妇人的婴儿！
"啪！"妇人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却不敢出声。陆远的金色视界里，汽艇正在调头，探照灯的光柱越来越近。
他牙一咬，解下腰间的手榴弹，低声说："晚秋姐，带大家往西边撤，我去引开鬼子！"林晚秋抓住他的胳膊："不行！你一个人去就是送死！"
"恁瞅俺像去送死的？"陆远扯开棉袄露出里头的炸药包，这是用日军手雷改装的，"赵铁柱教过俺'闹海蛟龙'，炸翻俩汽艇没问题。"
石头突然扑过来抱住他大腿："班长！俺跟你一起去！"陆远抬腿想踹他，却看见少年烧得通红的脸，到嘴边的骂话变成了叹息："拿上这把枪，护好囡囡，别给咱三班丢脸。"
目送队伍消失在芦苇深处，陆远摸出火柴点燃导火索，然后大步走向河道中央，扯开嗓子喊：
"狗日的鬼子！你陆爷爷在这儿呢！"探照灯"刷"地照过来，他看见山本站在汽艇上，军刀在雾里泛着寒光。"小八路，你跑不了了！"山本的笑声混着引擎声扑过来。
"跑？俺今儿个是来送你归西的！"陆远晃了晃手里的炸药包，转身就跑。
日军的子弹擦着他的头皮飞过，他踩着烂泥拐进一片芦苇迷宫，这是赵铁柱生前布的"水上八卦阵"，外人进来准得转圈。
身后传来汽艇撞在芦苇丛里的咒骂声，他数着步数，算准时机跃进旁边的深水坑——赵铁柱说过，这儿的泥有两人深，陷住汽艇绰绰有余。
"轰！"炸药包在汽艇旁炸开，掀起的水柱裹着机油味砸下来。
陆远在水下憋住气，从芦苇根的缝隙里看见山本掉进水里，军刀丢了，钢盔歪在一边，活像只落汤鸡。
他憋着笑往上游，突然被一只手死死抓住脚踝——是个受伤的鬼子兵！
两人在水里扭打起来，陆远的匕首早掉进了泥里，只能用拳头砸、用牙咬。
鬼子兵的钢盔磕在他额头上，鲜血糊住了眼睛，却让他想起张二牛被毒气熏红的双眼。
"去你娘的！"他掐住鬼子的脖子往下按，首到对方再也不动弹，才喘着气浮出水面。
芦苇荡里一片狼藉，两艘汽艇炸成了废铁，第三艘正在冒烟。
山本浑身湿淋淋地站在船头，军刀指着他："小八路！你以为能逃掉吗？皇军的毒气弹己经在路上了！"陆远抹了把脸上的血和水，突然笑了：
"毒气弹？俺们早挖好了地道，首通五台山！"其实哪儿有什么地道，不过是赵铁柱生前开玩笑说的。
山本的脸色变了变，远处突然传来冲锋号声。
陆远转头望去，金色视界里，漫山遍野的八路军战士举着红旗冲来，领头的正是总部派来的骑兵连。
"杀啊！"他大喊着捡起鬼子的步枪，子弹正中山本旁边的机枪手。
山本咒骂着下令撤退，汽艇在芦苇荡里划出道狼狈的水花。
"班长！"石头不知何时跑了回来，手里攥着个布包，"晚秋姐让俺给你送药！"陆远这才觉得额角疼得厉害，接过布包一看，里面除了草药，还有半块烤红薯——是张二牛留的那块。
他咬了口，红薯冻得硬邦邦的，却甜得让人想掉眼泪。
天亮时，队伍在青羊涧口汇合。林晚秋给陆远包扎伤口，囡囡举着铁皮青蛙在旁边晃：
"哥哥是大英雄！青蛙说要给你鼓鼓掌！"石头却蹲在一边抹眼泪，手里攥着从鬼子尸体上扯下来的樱花徽章，突然扔进了河里：
"再让俺看见这破玩意，见一回砸一回！"
陆远望着奔流的河水，想起昨晚在芦苇荡里看见的星光，每一颗都像赵铁柱、二牛、团长他们的眼睛。
他摸出日记本，借着晨光写下："赵铁柱，今儿个俺又骗了鬼子，说有地道首通五台山。其实哪儿有啥地道，有的只是咱八路军的脑子和胆子。
石头把樱花徽章扔河里了，俺们都说，等胜利了，要在这儿建座桥，就叫'斩樱桥'。
囡囡说饿了，想吃南瓜粥，等开春儿，咱一定能种出最甜的南瓜。"
山风卷着雾水吹来，陆远裹紧棉袄，看见队伍里不知何时多了几个老百姓，他们背着锄头、挑着扁担，说是要跟着八路军打鬼子。
他突然想起师父说过的"众生皆苦"，却觉得此刻心里滚烫——只要百姓还在，这仗就打得赢。
"同志们！"他站在一块大石头上，举起团长的望远镜，"前面就是五台山根据地，过了这道梁，咱就能歇口气、补补枪！
但俺知道，恁跟俺一样，歇不踏实！为啥？"他转向东方，金色视界里，朝阳正跃出群山，把芦苇荡染成金红色，"因为鬼子还没滚蛋！因为咱的兄弟还没瞑目！所以——"
"前进！"战士们的吼声惊飞了芦苇丛里的水鸟。
陆远背起囡囡，石头拄着枪跟在旁边，队伍踩着烂泥向前走，身后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
远处，五台山的轮廓越来越清晰，像尊巨大的佛像，俯瞰着这片饱经苦难却永不屈服的土地。
陆远知道，只要他们还在走，黎明就永远不会太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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