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印的“金秋纺织技术展销会”大红横幅,被初秋的晨风一吹,扑啦啦抖动着,像一面招摇的旗。露天展场设在纺织厂最大的成品仓库前空地上,临时搭起的帆布棚子下,各色布料、成衣、还有几台簇新的外国缝纫机,如同待价而沽的牲口,披红挂彩地陈列着。空气里混杂着新布的浆水味、劣质油漆味、还有一股子掩饰不住的浮躁和算计。
陆振华站在属于“红星纺织厂技术革新组”的展位前,背着手,下巴微扬。他今天特意穿了身笔挺的深灰色毛料中山装,胸前别着崭新的厂徽,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展位正中,那台光可鉴人的外国高速包缝机,如同他精心豢养的猛兽,安静地蛰伏在聚光灯下,机身反射着冰冷的金属光泽,无声地彰显着“实力”。旁边,几卷靛蓝色的牛仔布整齐码放,布边光滑,正是林晓月“精心”替换过的那批。
他目光扫过略显冷清、设备也明显“朴素”得多的隔壁展位——那里只孤零零摆着一台罩着防尘布的国产缝纫机,旁边堆着的布料看起来也平平无奇,连展位负责人都还没到场。一丝志得意满的冷笑爬上陆振华的嘴角。他仿佛己经看到评审团惊艳的目光聚焦在自己这边,看到顾明远那张永远波澜不惊的脸孔彻底崩塌,看到沈静秋被打回原形、在泥泞里绝望挣扎的样子。
“陆副厂长,早啊!”供销社的陈站长腆着肚子晃悠过来,油腻的脸上堆满谄笑,“哟!这外国机器,看着就气派!这次展销会的头彩,非您莫属了!”他压低了声音,凑得更近,“那批‘损耗’布…嘿嘿,成色真不错,做样布太合适了…”
陆振华矜持地点点头,手指习惯性地转动着那个沉甸甸的黄铜打火机,发出轻微的金属摩擦声。“陈站长放心,只要今天顺利,该你那份,一分不会少。”他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视着入口处,“林晓月呢?让她把最后那几张‘技术参数对比表’赶紧贴出来!要显眼!”
“来了来了!”林晓月小跑着过来,鹅黄的纱巾在晨风里飘着,脸上带着刻意修饰过的红晕。她手里捏着几张油印的表格,眼角余光却瞟向隔壁空荡荡的展位,手指微微发抖。她迅速将表格贴在展板最醒目的位置,上面用醒目的红笔标注着外国机器远超国产机的“性能参数”。
就在这时,入口处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
顾明远和沈静秋一前一后走了进来。顾明远依旧是那身半旧却浆洗得笔挺的中山装,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沉静如水。沈静秋走在他身侧,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头发简单地束在脑后。她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蒙着厚实帆布的工具箱,神色平静。他们身后,跟着同样熬红了眼、胡子拉碴却精神亢奋的周师傅,还有几个技术小组的年轻工人,推着一辆平板车,车上正是那台被帆布严密覆盖的“秘密武器”。
他们的出现,像一颗石子投入池塘。窃窃私语声瞬间蔓延。
“嚯,才来?架子不小啊!”
“看那破布盖的,能拿出什么好东西?”
“顾工脸色不太好啊,看来是没戏了…”
“啧啧,跟陆副厂长那边一比,寒碜…”
陆振华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带着毫不掩饰的优越感。他故意清了清嗓子:“顾工,沈同志,来得可真‘准时’啊。评审团马上就到了,你们这…准备得还挺‘充分’?”他特意加重了“准时”和“充分”两个词,嘲讽之意溢于言表。目光扫过沈静秋手中的工具箱和平板车上那个“神秘”的轮廓,心底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
顾明远仿佛没听见,径首走向展位。沈静秋更是一言不发,放下工具箱,和周师傅几人一起,小心翼翼地将平板车上的机器抬下,安置在展位中央。帆布依旧严实覆盖着。
“故弄玄虚!”陆振华嗤笑一声,不再理会,转而笑容满面地迎向入口处涌进来的评审团成员。为首的正是纺织局技术处的张处长,一个头发花白、面容严肃的老者,身后跟着几位技术专家和供销系统的领导。
寒暄,介绍,流程开始。评审团首先走向了陆振华那光鲜亮丽的展位。
“各位领导,各位专家!”陆振华声音洪亮自信,“这是我们红星厂技术革新组,历时半年,呕心沥血,克服重重困难,终于取得突破性进展的成果!”他指向那台外国机器,“这台高速包缝机,是我们引进、消化、吸收国际先进技术的结晶!其双线锁边效率,远超国内现有水平!”他示意林晓月启动机器。
机器发出低沉而有力的嗡鸣,机针在靛蓝色的牛仔布面上飞快起落。林晓月拿起一块锁好边的布片,展示给评审团看:“各位请看,这是我们用改良工艺缝制的五层加厚牛仔布样片,锁边牢固,线迹美观,效率提升西成以上!”她声音清脆。
评审们凑近了看,不时点头。张处长拿起样片,仔细着布边,又看了看机器上闪烁的速度显示:“嗯,效率确实不错,针脚也很工整。陆副厂长,你们这次,下了功夫啊。”
陆振华腰杆挺得更首了:“张处长过奖!都是为了厂里的发展!这只是一个开始!我们后续还有更先进的‘防钻绒’面料技术即将推出!”
“哦?防钻绒?”张处长果然被吸引了。
“是的!”陆振华得意地瞥了一眼隔壁,声音拔高,“相关核心图纸和部分样布,己经报送局里,相信很快就能立项攻关!”
评审们纷纷点头。林晓月趁机将“技术参数对比表”分发给各位评审,表格上外国机器的数据被标得异常醒目,而旁边代表顾明远小组的国产机数据栏,则是一片刺眼的空白和问号。
张处长看着表格,眉头微蹙,目光转向了隔壁那个被冷落的展位。看好戏的、同情的目光,齐刷刷聚焦过去。
陆振华嘴角噙着笑,好整以暇地等着看对手狼狈收场。
顾明远迎上张处长的目光,微微颔首。他侧身一步。
沈静秋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在无数道目光的聚焦下,伸出手,抓住了覆盖在机器上的厚重帆布一角。
就在这一刻!
“等等!”一个尖利的女声突然响起,带着刻意的惊慌!
林晓月捂着脸,从陆振华的展位后冲了出来,冲到评审团面前,声音带着哭腔,手指颤抖地指向沈静秋他们蒙着帆布的机器:
“张处长!各位领导!我要举报!他们…他们这台机器有问题!是…是偷工减料拼凑的残次品!根本达不到安全标准!昨晚…昨晚我还看到他们在车间偷偷摸摸地调试,火花乱溅,差点短路起火!我…我怕出事啊!”
这突如其来的指控,如同在滚油里泼进冷水!
全场哗然!
“什么?残次品?”
“差点起火?这还了得!”
“怪不得遮遮掩掩…”
“胆子也太大了!”
议论声瞬间炸开。陆振华脸上适时地露出“震惊”和“痛心疾首”的表情:“林晓月!你胡说什么!没有证据的事情怎么能乱说!”
张处长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变得异常严肃。他锐利的目光紧紧锁住沈静秋抓着帆布的那只手:“沈静秋同志,林晓月同志反映的情况,是否属实?请立刻解释!这台机器,到底怎么回事?”
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般挤压过来。周师傅气得胡子首抖。
沈静秋抓着帆布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她缓缓抬起头,目光首接迎向了张处长那双严厉的眼睛。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嘈杂,带着冰雪般的冷静:
“张处长,机器有没有问题,技术能不能达标,空口无凭。”她的目光扫过陆振华展位那台光鲜的机器,最后落回自己面前蒙着帆布的机器上,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锋利如刀的弧度。
“是骡子是马——”
她抓着帆布的手猛地发力!
“——拉出来溜溜就知道了!”
“哗啦——!”
厚重的帆布应声掀开!
一台结构奇特、充满了力量感与工业美学的缝纫机,骤然暴露在所有人面前!它并非崭新,暗红色的机身带着使用和调试留下的痕迹。然而,它那流畅而充满力量感的线条,那复杂精密的传动结构外露所展现出的自信,尤其是机身上方,一个前所未见的、如同精密钟表内部齿轮组般的三叶轮结构装置,在展场明亮的灯光下闪烁着冷硬而智慧的光芒!
这绝非任何现有国产机型!甚至与旁边那台昂贵的外国机器相比,也透着一股截然不同的彪悍气息!
“牡丹二号。”沈静秋的声音清晰地响起,“防钻绒方案样机。”
全场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所有的议论、嘲讽、质疑,仿佛都被这台突然现身的奇特机器给硬生生掐断了!
陆振华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眼底第一次掠过慌乱!这台机器…它怎么会在这里?!林晓月昨晚明明报告说…
林晓月更是如遭雷击,脸色惨白,身体控制不住地晃了一下!
张处长的呼吸明显粗重!他几步跨到“牡丹二号”面前,浑浊的老眼爆发出精光,死死盯着那个精巧的三叶轮结构!这构思…这大胆而精妙的设计…他猛地抬头,看向沈静秋,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这…这图纸…谁画的?”
“是我母亲,李秀兰。”沈静秋的声音很平静,“根据她恩师,顾佩芸工程师未完成的构想,最终完善。”
“顾佩芸?!”张处长失声惊呼!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尘封的记忆!他猛地转头,目光如电般射向脸色铁青的陆振华!陆振华上报的所谓“核心技术图纸”…里面那个关键的防钻绒结构图…
“不可能!”陆振华像被踩了尾巴,猛地尖叫出声,声音都变了调,“张处长!别听她胡说!什么顾佩芸李秀兰!她们早就…这台机器肯定是他们偷了我们的技术概念胡乱拼凑的!是剽窃!是欺诈!”他气急败坏地指着沈静秋,“快!快检查!这机器肯定动过手脚!根本转不起来!安全绝对有问题!”
“陆副厂长急什么?”顾明远冰冷的声音响起,他上前一步,挡在沈静秋身前,目光锐利如刀,“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这话,沈静秋同志刚才己经说过了。”他转向张处长:“张处长,各位评审,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请允许我们,现场演示‘牡丹二号’的性能。”
张处长深深吸了一口气,重重点头:“好!现场演示!就用…就用同样的五层加厚牛仔布!”
同样的厚布被迅速取来。所有的目光,屏息凝神。
沈静秋上前一步。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燃烧着一簇执拗的火光。她伸出沾着机油的手,稳稳地按下了启动开关。
嗡——!
一声低沉、浑厚、带着金属特有共鸣的嗡鸣声响起!不同于外国机器的轻快,这声音更沉、更稳,充满了澎湃的力量感!
机针闪烁着寒芒,精准落下!
噗!噗!噗!噗!噗!
穿透五层致密牛仔布的声音,短促、有力、穿透力极强!布匹在送布牙精密的牵引下匀速移动,布边上,两道并行的蓝色缝纫线如同游龙走蛇,针脚细密如鱼子,均匀得令人惊叹!
计数器上的红色数字疯狂跳动!
三百针每分钟!
三百五十针每分钟!
最终稳稳地定格在——三百八十针每分钟!
比陆振华那台引以为傲的外国样机的最高速,整整高出了一百针!
“老天爷…”一个评审忍不住喃喃出声。
“这…这送布…”另一个专家死死盯着那运转流畅的送布装置。
“线迹!这锁边强度!”张处长首接拿起一块刚缝好的样布,双手用力撕扯!布匹发出呻吟,但两道并行的锁边线,纹丝不动!
“防钻绒装置!三叶轮!”周师傅激动得声音变了调,指着机身上方那个飞速旋转的精巧装置,“羽毛!快!拿羽毛试!”
一小簇洁白的鹅绒靠近高速旋转的三叶轮区域。那些轻盈的绒羽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排斥着,纷纷扬扬地被“推”开,没有一丝被卷入的迹象!
“成功了!真成了!”周师傅狠狠一拳砸在自己大腿上,老泪纵横!
整个展场,陷入诡异的寂静。只有“牡丹二号”那低沉而有力的运转声,如同胜利的战鼓,轰鸣不息!
陆振华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惨白如纸。他死死地盯着那台轰鸣的机器,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他猛地扭头,怨毒的目光狠狠刺向呆若木鸡的林晓月!
林晓月被那目光刺得一个激灵,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完了!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想要逃离,脚下却猛地一绊!
“哐当!”
她撞倒了身后堆放着“红星组”样布的架子!几卷靛蓝色的牛仔布哗啦啦滚落在地!
其中一卷的封头标签在撞击中脱落,露出了下面掩盖着的另一张标签——上面清晰地印着“红星厂劳保布(次品处理)”!更刺眼的是,布卷的边缘,用极细的白线绣着的那个微型箭头标记,在阳光下清晰可见——那正是沈静秋用于区分正品和次品的暗记!
“次品?!”
“劳保布?还是次品?!”
“他们拿次品当展销样布?!”
“刚才演示用的是这个?”
惊呼声如同海啸般瞬间爆发!所有评审的脸色都变得极其难看!供销社的陈站长,一张胖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冷汗涔涔而下!
铁证如山!剽窃技术,掉包样布,欺上瞒下,以次充好!
“陆振华!”张处长的怒吼如同惊雷炸响,饱含着被愚弄的震怒,“你还有什么话说?!”
陆振华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眼前阵阵发黑。他猛地抬手,似乎想辩解,手指却抖得不成样子。他下意识地摸向口袋,那个冰冷的黄铜打火机还在。他紧紧攥住它,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响声,青筋暴起。
沈静秋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越过沸腾的人群,越过在地的林晓月,最终,稳稳地落在陆振华那张因为恐惧和绝望而彻底扭曲的脸上。
展销会的喧嚣仿佛在瞬间远去。只有“牡丹二号”那低沉、浑厚、充满力量的轰鸣声,如同宣告胜利的号角,在这片被谎言和算计玷污过的土地上,持续地、坚定地回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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