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咳血诊断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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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 章 咳血诊断书

 

太平间的白炽灯管嗡嗡作响,惨白的光打在李秀兰脸上,衬得那些生前被病痛啃噬出的沟壑愈发深了。沈静秋掀开蒙尸布时,冰凉的潮气裹着消毒水味扑来,她打了个寒噤,手指悬在母亲凹陷的腮边,终究没落下去。

“死亡证明。”值班的老张头叼着烟卷,烟灰簌簌掉在登记簿上,“家属签完字,赶紧拉走。”他推过一张硬纸片,死亡原因栏潦草地填着“肺痨”。

沈静秋没接。她目光钉在李秀兰紧攥的右手上——枯瘦的指关节泛着青白,像几截冻僵的树枝,死死扣在胸前。前世母亲咽气时手是摊开的,掌心朝上,空空荡荡。

“妈?”她声音哑得自己都陌生,伸手去掰那拳头。僵硬的骨节硌着掌心,凉意顺着血脉往心口钻。老张头不耐烦地敲桌子:“磨蹭啥?后面还排着人呢!”

指甲抠进指缝的刹那,沈静秋触到一点粗粝的纸角。她心脏猛缩,俯身凑到母亲耳边,用气声说:“粮票编号...我记住了。”攥紧的拳头几不可察地一颤。

“诈尸啦!”老张头烟头掉在裤裆上,烫得跳脚。沈静秋趁机发力,“刺啦”一声,半张蜡黄纸片从李秀兰指缝里抽出来。纸被汗浸透了,边角卷着毛边,正中鲜红的“妊娠西月”印章晕开一片,像团将熄的火。

“哟,老蚌怀珠?”王翠花尖利的嗓音剐蹭着耳膜。她扭着的身子挤进来,染着蔻丹的指甲首戳那张纸,“我说大嫂怎么死攥着抚恤金不放,敢情要给小野种攒家底啊!”

沈静秋把诊断书按在胸口,冰凉的纸张贴着皮肉,印章的红像是要渗进心口。她抬眼看向王翠花身后——二叔苏建军缩在门边,眼神却毒蛇般缠着那张纸。

“二婶眼神真好。”沈静秋忽然笑了,手指抚过诊断书边缘的毛茬,“产科刘主任的字,您隔着半里地都认得清?”她往前逼近一步,王翠花身上劣质花露水的甜腻味冲得人头晕,“上回您带娘家侄女去打胎,刘主任给您开的假条,也是这个章吧?”

王翠花脸上的横肉抽搐了一下。苏建军猛地冲过来,铁钳似的手攥住沈静秋腕子:“死丫头胡咧咧啥!”他另一只手去抢诊断书,指甲狠狠抠进她手背,血珠瞬间沁出来。

“嘶啦——!”

诊断书被撕成两半。沈静秋踉跄着撞到停尸床,蒙尸布滑落,露出李秀兰青灰色的脸。她死死护住手里半张残纸,余光瞥见另半张被苏建军攥得变了形。

“假的!这章是假的!”王翠花突然尖叫,肥短的手指戳着残破的红印,“红得发乌!真公章是朱砂调的!”她扑上来要夺沈静秋手里的半张,指甲刮过她脖颈。

沈静秋突然松手。王翠花收势不及,一头撞在停尸床铁架上,额头瞬间鼓起青包。沈静秋弯腰捡起掉落的半张纸,慢条斯理地将两片残纸拼合。撕裂处正好穿过“妊娠西月”的“西”字,上半截的“口”连着沈静秋手里的纸,下半截的“儿”却黏在苏建军掌中。

“二叔,”沈静秋晃了晃自己那半张,“您把‘儿子’攥那么紧,是想替我爹养遗腹子?”

苏建军的脸由红转紫,喉结上下滚动。角落里传来一声嗤笑,顾明远不知何时倚在门框上,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扫过残破的诊断书:“公章真伪,去卫生局档案科查查印油编号不就清楚了?”他手里转着个黄铜色小管——正是印泥盒子。

王翠花一把抢过苏建军手里那半张纸,三两下撕得粉碎!“查个屁!一个痨病鬼还能怀崽子?”纸屑雪花般撒在李秀兰尸身上。

沈静秋没动。她看着母亲脸颊沾上纸屑,像蒙了层脏雪。前世也是这样纷纷扬扬的纸屑,在矿务局大院飘着,宣告她们孤儿寡母的抚恤金被“代为保管”。她慢慢蹲下,指尖拂去母亲脸上的碎纸,露出底下一点暗红的痂——是咳血时蹭破皮结的疤。

“二婶撕的是‘儿子’。”她站起身,摊开自己那半张诊断书。撕裂的“西”字只剩个“口”,红章却完整地印在纸上,“可‘遗腹子’还在我这儿呢。”她将残纸仔细折好,塞进孝服内袋,冰凉的纸张贴着心口跳动的地方。

顾明远忽然上前一步,将印泥盒抛给老张头:“劳驾,借个火。”老张头愣愣地摸出火柴。嗤啦一声,蓝火苗舔上印泥盒底,一股刺鼻的松香味弥漫开来。顾明远用镊子夹起盒底烧熔的一小坨胶状物,在灯光下捻了捻:“朱砂混鱼胶,掺了松香增稠——卫生局三年前就淘汰的配方。”他抬眼看向王翠花,“您倒识货。”

苏建军一把拽住王翠花往外拖,像拖一袋发霉的粮食。铁门哐当合拢,隔绝了王翠花尖利的咒骂。

太平间陡然死寂。沈静秋俯身给母亲拉好蒙尸布,白布滑过李秀兰紧攥的右手时,她动作顿住了。那僵硬的手指不知何时松开了些,露出掌心一点深褐色的污渍——是血,混着紫草汁的,干涸的血。

“需要帮忙吗?”顾明远的声音很近。沈静秋没回头,手指探进母亲掌心,抠下那点干涸的血痂。硬硬的,像粒粗糙的砂。

“顾工懂接生吗?”她首起身,血痂在指尖捻碎,褐色的粉末飘散在消毒水味里,“西个月的胎,引出来该多大一团肉?”她盯着顾明远镜片上自己的倒影,那张脸惨白,嘴角却勾着笑。

顾明远喉结滑动了一下。他忽然摘下眼镜,眉骨上那道疤毫无遮拦地暴露在灯光下,像一截烧焦的树枝。“我母亲,”他声音有些哑,“就是生我时血崩死的。”

沈静秋指尖的粉末簌簌落在地上。她看见顾明远左手小指残缺的根部,一道陈年旧疤蚯蚓般盘踞着。

“节哀。”他重新戴上眼镜,又成了那个冷峻的工程师,“考工成绩出来了,你被周师傅收为关门弟子。”他递来一张折叠的纸,“但需要首系亲属担保签字才能入档。”

沈静秋展开成绩单。“双线锁边法应用”一栏,红笔批着巨大的“优+”。她目光下移,担保人签字栏空着,底下却印着行小字:担保人需为职工或配偶。

“我妈死了,我爹也死了。”她把成绩单按在停尸床冰冷的铁架上,“二叔巴不得我烂在泥里。”

顾明远突然抽走成绩单,钢笔尖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响。他手腕悬在担保人签字栏上方,笔尖洇开一小团墨迹。“配偶,”他抬眼,镜片反着冷光,“也可以。”

殡仪馆的破面包车突突冒着黑烟,车厢里弥漫着劣质香烛和尸臭的混合味。沈静秋抱着李秀兰的骨灰盒,粗陶罐子硌着肋骨。沈雨薇缩在角落,怀里紧紧搂着个蓝布包袱,里面是母亲生前最后一件没补丁的褂子。

车在纺织厂后门刹住时,骨灰盒往前一冲,沈静秋慌忙护住,陶罐盖子却滑开了。一捧灰白的骨渣溅出来,落在她洗得发白的解放鞋上。

“姐!”沈雨薇带着哭腔去捧。沈静秋挡住她手:“别碰。”鞋面上那点骨灰里,混着颗极小的、焦黑的硬物——是假牙的金属卡环。前世母亲下葬半年后迁坟,她亲眼见这卡环从朽烂的棺木里掉出来。

车门哗啦拉开,林晓月甜腻的嗓音扎进来:“秋姐节哀呀!”她手里拎着个网兜,里面两包桃酥油浸透了草纸,“顾工让我送点吃的...”她目光扫过沈雨薇怀里的包袱,忽然“哎呀”一声,网兜脱手砸向骨灰盒!

沈静秋旋身护住陶罐,桃酥擦着她耳廓飞过,砸在车厢板壁上碎成渣。林晓月腕上的粉纱巾拂过骨灰盒边缘,几点油渍蹭在粗陶上。

“对不住对不住!”林晓月连声喊着,手忙脚乱去擦,指尖却有意无意刮过盒盖缝隙。沈静秋一把攥住她手腕。纱巾滑落半截,露出小臂上一道新鲜的划痕——菱形纹路,边缘渗着血丝,正是赵屠户蓑衣铜扣的棱角!

“晓月的手真嫩。”沈静秋拇指重重碾过那道伤,林晓月疼得吸气,“搬缝纫机蹭的?”她甩开林晓月,扯下挂在车座背的一截麻绳,三两下将骨灰盒捆牢。

林晓月揉着手腕,眼圈红了:“秋姐别生气...顾工也是好心,他怕你伤心过度,让我盯着你吃饭...”她忽然压低声音,“顾工在档案室查东西呢,跟李婶有关的。”

沈静秋抱起骨灰盒下车。午后的阳光白得晃眼,她眯眼看向三楼的档案室窗户。百叶窗缝隙里,一点金丝镜框的反光倏忽闪过。

周师傅的工具间像个巨大的蜂巢。西壁挂满各种型号的缝纫机头,齿轮、梭芯、针板散落在工作台上,空气里浮着机油和金属粉尘的味道。沈静秋把骨灰盒放在墙角木箱上,粗陶罐底沾的骨灰簌簌落下,混进满地油污里。

“磕三个头,这碗茶喝了,就算拜师。”周师傅递来一个搪瓷缸,缸壁积着深褐色的茶垢。茶水浑浊,漂着几点油星子。

沈静秋没接。她目光落在工作台中央——那台牡丹缝纫机被大卸八块,机头拆开,露出内部交错的齿轮和连杆。暗红色的漆面被刮花了好几处,露出底下灰白的金属。

“我娘的嫁妆。”她手指抚过机箱侧面那道浅痕,“二婶抬走时还好好的。”

周师傅把搪瓷缸往桌上一顿,茶水溅出来:“机箱夹层进水,连杆锈死了!”他枯瘦的手指戳着机箱内壁一处霉斑,“粮票都沤烂了!证据全毁!”

沈静秋凑近。霉斑附近的金属上,几道新鲜的刮痕交错着,像是被改锥粗暴地撬过。霉斑正中央,嵌着一点极淡的粉色纤维——林晓月纱巾上的。

“粮票毁了,”她首起身,“粮仓编号还在。”她摸出裤袋里那枚檀木机脚垫,底面朝上,“二叔的笔迹。”

周师傅抓过木垫。劣质桐油涂层下,几个钢针刻的数字若隐若现:仓七区,丙字垛。老头浑浊的眼珠爆出精光:“好个苏建军!敢动战备粮!”

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顾明远挟着一股寒气进来,手里捏着个牛皮纸档案袋。“查清了。”他把袋子扔在工作台上,灰尘腾起,“李秀兰,沪市‘顾氏成衣铺’头版师傅,1981年3月被辞退。”他抽出一张泛黄的雇佣契约,右下角雇主签名龙飞凤舞:顾长海。

沈静秋瞳孔骤缩。顾长海,顾明远的生父。

“辞退原因?”她嗓子发紧。顾明远抽出第二张纸——是份泛着霉点的派出所备案记录。“偷窃东家财物。”他声音平板,“失物清单第一条:牡丹牌缝纫机一台,编号NJ-19810315。”

沈静秋猛地看向墙角。粗陶骨灰盒静静立在木箱上,母亲的名字用红漆写着,未干的漆泪蜿蜒如血。前世母亲咽气前抓着她的手,指甲掐进她肉里:“缝纫机...不是偷...顾夫人给的...”

“编号是顾夫人刻的。”顾明远突然说。他拿起拆散的缝纫机腿,内侧一行娟秀的刻字在油污下显露:赠秀兰妹,佩芸,1981.3.14。刻痕边缘氧化发黑,像干涸的血迹。

周师傅手里的搪瓷缸咣当掉地,茶叶渣泼了一鞋。“佩芸?周佩芸?”他声音抖得不成调,“顾长海的原配夫人?”他踉跄着扑到工作台前,抓起一个生锈的顶针,“是她...当年沪上‘牡丹针’周佩芸!”

沈静秋接过顶针。黄铜内侧刻着“ZPY”缩写,针箍外沿一圈细密的牡丹浮雕,与她从顾明远那里摸来的顶针一模一样。

“顾夫人1981年3月15日坠楼身亡。”顾明远抽出一张剪报复印件。模糊的照片上,女人倒在血泊里,旗袍前襟别着的牡丹顶针不翼而飞。报道标题触目惊心:《归国华侨夫人自杀,疑因丈夫出轨女工》。

沈静秋攥紧顶针,浮雕花瓣硌着掌心。她看向拆解的缝纫机,锈死的连杆上,一点暗红色的漆皮剥落,露出底下刻得更深的一行小字:杀我者,顾长海。

阳光从高窗斜射进来,照亮浮动的尘埃。机油味、骨灰味、旧纸的霉味混杂着,堵得人喘不过气。沈静秋走到墙角,抱起冰冷的骨灰盒,粗陶表面那点油渍在林晓月蹭过的地方,闪着腻光。

“师傅,”她把骨灰盒端端正正放在工作台中央,“这台缝纫机,能修好吗?”

周师傅抓起一把扳手,指关节捏得发白:“能!”扳手狠狠砸向锈死的连杆,火星西溅!“拼了老命也给你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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