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纺织厂技术科弥漫着机油和尘埃的呛人气味。顾明远左手掌心那朵暗红的牡丹烙印一跳一跳地灼痛着，像一颗埋进皮肉里的火种。他刚用那只带着烙印的手，将最后一张散落的、标着“牡丹”印记的核心图纸抚平，郑重地交到沈雨薇手里。小姑娘紧紧抱着图纸，另一只手还攥着她那把简陋的木弩，小脸绷得紧紧的，眼神像护崽的小狼。
“钥匙收好，图纸柜的锁，明天周伯伯带你去换新的。”顾明远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他目光扫过沈雨薇衣襟上那道被利刃划破的口子，眼神又冷了几分。
“嗯！”沈雨薇用力点头，把钥匙塞进最里层口袋，小手在外面按了按，“人在东西在！”
就在这时，技术科门口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一个穿着邮局制服的年轻小伙子气喘吁吁地冲进来，手里捏着一个薄薄的、印着“加急”红戳的电报纸。
“顾…顾明远同志在吗？省城邮局转来的！京城急电！”小伙子上气不接下气，目光在狼藉的屋子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顾明远身上。
京城？急电？顾明远眉头瞬间拧紧。他大步走过去，一把接过那张薄薄的纸。入手微凉，带着长途跋涉的风尘气。他展开电报，目光落在上面简短却字字如锤的几行字上：
“父病危。速归。顾宅。”
落款只有一个字：“琛”。
顾明琛。他那个同父异母、在京城顾家如日中天的“大哥”。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技术科里残留的紧张气氛被这突如其来的电报冻结。周师傅和几个老技工面面相觑，大气不敢出。沈雨薇抱着图纸，小脸上也露出茫然和一丝不安，她不懂电报内容，但顾明远瞬间阴沉下来的脸色让她本能地感到害怕。
掌心那朵牡丹烙印猛地爆发出尖锐的刺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剧烈！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骨头里！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寒意，混杂着某种被强行唤醒的、深埋于血脉深处的沉重枷锁感，瞬间席卷了顾明远全身！
他捏着电报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薄薄的电报纸在他手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父亲？病危？速归？顾宅？呵！多么冠冕堂皇又冷酷无情的召唤！那个将他母亲视为耻辱、将他视为污点、将他放逐出京城的顾家！那个他早己割裂血脉、发誓永不踏足的泥潭！
“京城…顾家…会动…”烙印传递过的、徐先生那冰冷算计的低语，此刻如同毒蛇般在他脑中回响。原来所谓的“动”，在这里等着他！用那个他从未承认过的“父亲”的病危，用那冰冷无情的“顾宅”二字！
一股被算计的暴怒在胸腔里冲撞！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淬火的寒冰，锐利地刺向那个送电报的小伙子：“谁让你送来的？谁收的电报？”
小伙子被他眼中的戾气吓得一哆嗦，结结巴巴地说：“是…是邮局转过来的…收报人写的是…省纺织厂总工程师顾明远…地址没错啊顾工…”
“地址是没错，”顾明远的声音冷得像冰渣子，“但时间…掐得可真准。”他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技术科，扫过沈雨薇衣襟上的破口，最后落回手中的电报上。在他刚刚粉碎了丽华伸向图纸和雨薇的爪子，在他心系着医院里那个挣扎在生死边缘、意识通过烙印向他传递矿脉深处“共鸣”渴望的女人时…这张来自京城的催命符，就这么“恰好”地到了！
这不是巧合！这是徐老狗和京城顾家心照不宣的合谋！一个用阴招，一个用“亲情”枷锁，目的只有一个——把他调开！把他从沈静秋身边、从省纺、从那座矿脉旁边…支开！
“顾工…”周师傅忧心忡忡地开口，打破了死寂，“京城…是你家？家里…有事？”他浑浊的老眼里带着关切，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顾明远的背景在厂里讳莫如深，但此刻，那通来自京城的急电，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
顾明远没回答。他只是缓缓地、极其用力地将那张电报纸揉成一团，仿佛要将上面冰冷的字迹和背后所有的算计都碾碎在掌心！纸团被他攥得死紧，指缝间透不出一点字迹。
他转过身，目光越过众人，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上，投向省医院的方向。左掌心的烙印依旧在灼烧，传递着远方的痛苦和呼唤。一边是冰冷的、充满算计的“家”；一边是滚烫的、用血与火铸就的“债”与“诺”。
“周师傅，”顾明远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厂里的事，你多费心。核心图纸和钥匙，雨薇保管。我不在的时候，任何人，以任何名义来查、来问、来要，一律挡回去！天塌下来，等我回来顶！”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沈雨薇身上，带着沉甸甸的嘱托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守好你姐的东西。等我回来。”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捏着那个被他揉成一团的电报纸，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技术科。那背影挺拔如标枪，却透着一股孤身赴死的决绝。走廊昏暗的灯光将他拉长的影子投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每一步都踏碎了凝固的空气。
技术科里一片死寂，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和沈雨薇抱紧图纸和弩机时，骨节发出的轻微声响。周师傅看着顾明远消失的方向，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凝重，他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京城顾家…他们…来添什么乱…”
省城中心医院，重症监护室。
仪器规律的滴滴声是唯一的背景音。沈静秋依旧安静地躺着，氧气面罩下呼吸微弱。那只缠满纱布的右手，毫无征兆地，食指指尖极其轻微地、却又无比清晰地向上勾了一下。紧接着，手腕脉搏处，一点幽蓝的磷光猛地闪烁起来，如同夜空中骤然亮起的信号灯，急促而短暂，随即又归于沉寂。
仿佛感应到了千里之外，那冰冷的召唤与滚烫的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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