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火车“哐当哐当”地摇晃着，硬座车厢里弥漫着浓重的汗味、劣质烟草味和不知名食物的混合气息。顾明远靠窗坐着，深蓝色工装领口敞着，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汗衫。他下巴上冒着一层青黑的胡茬，眼窝深陷，目光沉沉地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北方田野。左手随意地搭在膝盖上，缠着的绷带己经换过，但依旧隐隐透出暗红。
一张被揉得不成样子的电报纸，被他紧紧攥在右手里，纸边几乎要嵌进掌心。
“哎，同志，麻烦腿收一收啊！”一个挑着扁担、箩筐里装着活鸡的老农，侧着身子艰难地从狭窄的过道挤过，扁担头差点扫到顾明远的脸。
顾明远眼皮都没抬，只是机械地把腿往里收了收。老农身上的鸡屎味扑面而来，他也恍若未闻。脑子里只有省医院监护室那张苍白安静的脸，还有沈雨薇抱着图纸和弩机时倔强的眼神。京城…顾宅…病危…顾明琛…这几个冰冷的字眼像毒蛇一样缠绕着他。
“瓜子花生矿泉水嘞——香烟啤酒火腿肠！”列车售货员推着小车，吆喝着挤了过来。
“让让！让让！说你呢，大个子，腿！”一个穿着崭新藏蓝色涤卡中山装、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年轻男人，皱着眉头，用手里的公文包不客气地捅了捅顾明远的腿，语气带着城里人特有的优越感，“没看见挡道了吗？”
顾明远缓缓转过头，目光像冰冷的锥子扎在那年轻男人脸上。
年轻男人被他看得心里一毛，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随即又觉得丢了面子，挺首腰板，声音拔高了几分：“看什么看？坐车没点规矩！知道我是谁吗？省工业厅下来调研的！”
顾明远嘴角扯出一丝极淡的、毫无温度的弧度，声音低沉沙哑：“规矩？我只知道，用包捅人腿，不像有规矩的样子。”他目光扫过对方胸前口袋插着的两支钢笔，还有那崭新得刺眼的皮鞋，“省工业厅？调研？调研到京城的火车上来了？”
年轻男人被他噎得脸一红，梗着脖子：“你…你管得着吗？我去哪调研需要跟你汇报？”
“不需要。”顾明远收回目光，重新看向窗外，声音平淡得像在陈述事实，“只是提醒你，包拿稳点，掉了东西，这火车上人多手杂，可不好找。”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对方紧紧抱在怀里的公文包。
年轻男人脸色变了变，下意识地把公文包抱得更紧，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色厉内荏地哼了一声：“神经病！”赶紧侧身挤了过去，消失在前面车厢的连接处。
顾明远看着那人仓惶的背影，眼神更冷了几分。工业厅？调研？骗鬼呢！这人身上的官僚气是没错，但那份刻意营造的优越感和眼底藏不住的紧张，都透着不对劲。尤其是刚才那公文包…抱得也太点，像是生怕被人抢了去。徐老狗的人？还是…顾家派来的眼线？
他捏紧了手里的电报纸团。把他调开，然后呢？对沈静秋下手？对省纺下手？还是…对那座矿？
“呜——”火车拉响了长长的汽笛，速度似乎慢了下来，窗外出现大片低矮的灰色厂房轮廓。一个中途停靠的小站到了。
车厢里一阵骚动，下车的、上车的挤作一团。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灰布褂子、戴着破毡帽、身形佝偻的老头，背着个脏兮兮的化肥袋子，艰难地挤到顾明远座位旁边。老头似乎腿脚不便，一个趔趄，整个人就朝顾明远身上倒去，那只枯瘦如同鸡爪般的手，却异常精准地抓向顾明远搭在膝盖上的左手——那只缠着绷带的手！
电光火石之间！
顾明远眼中寒光一闪！搭在膝盖上的左手如同未卜先知般猛地向后一缩！同时右腿闪电般抬起，膝盖狠狠顶在老头撞过来的小腹上！
“哎哟！”老头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身体被顶得向后一仰，撞在身后旅客身上，引起一片不满的骂声。他背上那个沉重的化肥袋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里面滚落出几个干瘪的萝卜和土豆。
“老东西！走路不长眼啊！”被撞的旅客骂道。
老头捂着肚子，疼得龇牙咧嘴，浑浊的眼睛里却飞快地闪过一丝惊愕和怨毒，随即又换上一副可怜相，点头哈腰地道歉：“对不住对不住！年纪大了，腿脚不灵便…对不住各位…”他手忙脚乱地去捡滚落的土豆萝卜，动作笨拙，仿佛刚才那精准的一抓只是错觉。
顾明远冷冷地看着他表演，身体绷紧，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左手掌心隔着绷带，似乎还残留着刚才那枯爪带起的阴风。不是偷钱，是冲着他的伤手来的！是想确认伤势？还是…另有所图？
老头捡完东西，背着袋子，低着头，嘴里絮絮叨叨地道歉，佝偻着背，慢慢挪向车厢另一头，很快消失在拥挤的人群里。
顾明远缓缓放松紧绷的身体，靠在硬邦邦的椅背上，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车厢里污浊的空气。心头的寒意却越来越重。车轮撞击铁轨的“哐当”声，此刻听来如同沉闷的战鼓。
“瓜子花生矿泉水嘞——香烟啤酒火腿肠！”售货员的小车又推了回来，停在了顾明远座位旁边。
“同志，买点啥不？提提神？”售货员是个中年妇女，脸上带着职业化的笑容。
顾明远睁开眼，摇摇头。目光却无意间扫过售货员推车下层，那里堆着几份当天的省报。其中一份报纸的头版头条，一行加粗的黑体字瞬间攫住了他的目光：
**《省纺火灾事故调查进展：技术图纸疑遭泄露，保卫科长停职审查》**
顾明远瞳孔骤然收缩！他猛地伸手，几乎是抢一般抓过那份报纸！
售货员吓了一跳：“哎！同志！这报纸要钱的！”
顾明远根本顾不上，迅速展开报纸，目光死死盯住那篇报道。报道内容很简短，措辞官方，只说省纺织厂原料库火灾事故调查有了新进展，初步怀疑与核心生产区域的技术图纸管理混乱有关，厂保卫科张科长因监管不力己被停职，接受进一步调查。报道末尾，轻飘飘地提了一句：“据悉，该厂总工程师顾某目前因私离岗，具体情况有待进一步了解。”
“因私离岗”？“有待进一步了解”？顾明远捏着报纸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报纸在他手中发出呻吟。好一招釜底抽薪！他才刚离开省城几个小时！火灾事故调查的矛头就精准地指向了技术图纸！指向了保卫科！甚至暗示他这个总工程师“因私离岗”有问题！这哪里是调查事故？这是借事故之名，清洗他在厂里的力量！为彻底控制省纺、染指图纸和矿脉铺路！
徐老狗！还有他背后的人！动作好快！好毒！
一股冰冷的怒火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顾明远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向车厢！刚才那个“工业厅调研员”？那个佝偻的“老头”？这些人…恐怕不只是眼线！他们是在确认他离开了！在他离开的瞬间，省城的刀就落下了！
他必须立刻回去！沈静秋还昏迷着！雨薇和周师傅顶不住这种官面上的倾轧！
顾明远“腾”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拥挤的车厢里显得格外突兀。他一把将那张皱巴巴的电报纸塞进口袋，目光死死盯着前方车厢连接处——那里，通往驾驶室的方向。
“哎！同志！报纸钱！”售货员追在后面喊。
顾明远头也不回，拨开挡路的人群，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朝着列车长室的方向，大步走去！车轮碾过铁轨的轰鸣，此刻如同他胸腔里燃烧的战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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