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悄然滑过两个月。
城里，一家还算体面的国营饭店后巷，张丽娜对着员工洗手间模糊的镜子，仔细地将新长出来的头发拢到耳后。
头发虽然还不够长到编成以前那种漂亮的大辫子，但己经长过了耳朵，勉强能在脑后扎起一个小小的揪揪。
她身上穿着饭店统一发的，洗得有些发白的浅蓝色服务员制服，整个人显得利落了许多。
镜子里的人，眼神里重新燃起了希望的光芒，带着一种破釜沉舟后的新生感。
她托关系在城里的饭店里找了个服务员的工作，最重要的是管吃管住。
住在城里，可以更方便她接近陈建设。
这天轮到她休息，她特意去副食品店买了半斤猪头肉和一瓶稍好点的瓶装酒，来到了陈家找王秀琴。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王秀琴正佝偻着背，就着昏暗的灯光缝补一件破旧的衣服。
听到门响，她头也没抬，只是手上的针线顿了一下。
屋子里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自从上次母女俩大吵一架，甚至互相推搡指责后，两人几乎没再说过话。
张丽娜怨恨母亲的无能连累了自己，王秀琴则觉得女儿心比天高，不体谅她的难处。
张丽娜把东西放在桌子上，发出的轻微声响打破了沉寂。
王秀琴这才撩起眼皮，目光扫过女儿带来的东西。
她没有像以前那样立刻堆起笑容迎上来。
“妈。”张丽娜开口，声音有些干涩，率先打破了僵局。
她看着母亲那张比几个月前更显苍老憔悴的脸，心头掠过一丝复杂，但很快被更强烈的目标感压下。
王秀琴没应声，只是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看着她，眼神里带着戒备。
张丽娜深吸一口气，走到王秀琴面前，微微低下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显得真诚。
“妈，之前，是我不对。我......我太着急了，说话没轻没重，伤了您的心，您别跟我一般见识。”
她顿了顿，观察着母亲的反应，“我知道您不容易，我那时候也是，也是心里憋着火，没处撒。”
王秀琴听着女儿的道歉，脸上的木然似乎松动了一丝，但依旧绷着。
她想起了女儿上次的指责和推搡，心里那股委屈和怨气还没散尽。
她哼了一声，声音沙哑：“现在说这些干啥？你不是翅膀硬了，在城里过好日子了吗？还回来干啥？”
话虽硬，但语气里的怨怼己经比之前的冰冷缓和了一点。
“妈！”
张丽娜的声音带上了一点哽咽，她蹲下身，仰头看着王秀琴，“我哪能忘了您啊？我在城里饭店上班，管吃管住，是比在供销社强点，可那都是伺候人的活儿，能有什么大出息？
我，我这心里，一首记挂着您呢。”
她把手轻轻搭在王秀琴粗糙的手背上。
王秀琴的手抖了一下，没有立刻甩开。
女儿手上的温热和她话语里那点记挂，像一根细小的针，戳破了她心里积压的委屈和孤独。
她眼圈微微泛红，别过脸去，声音低了些：“记挂我？记挂我就少给我惹点祸！那省城是咱们能去的地方吗？”
听到母亲主动提起省城，张丽娜心中一喜，知道这是突破口。
她立刻顺着话头，语气带着恳求和一丝诱惑。
“妈，我知道您担心，可我真的想去试试。
我现在头发也长出来一些了，看着没那么吓人了。
我现在就住在城里，也方便。”
她看着母亲充满忧虑和恐惧的眼睛，加重了语气，“妈，您想想，万一呢？
万一他认了呢？
您就不用再住这里给人洗衣服了！
咱们就能搬到省城，过体面日子！
您难道想我，想您自己，一辈子就这样了？”
她紧紧握住王秀琴的手：“妈，您就陪我去一趟，行吗？
就一趟！
您就当，就当是帮女儿圆个梦，也给您自己一个机会。
成了，咱们享福。
不成，我认命，以后踏踏实实干活孝敬您！”
王秀琴看着女儿眼中那熟悉又让她心惊的执拗光芒，心里的恐惧和理智还在疯狂叫嚣着危险。
可是，女儿这难得的低头和孝敬的承诺，像蜜糖一样裹着那点致命的侥幸。
女儿现在看起来确实像样了一点，在城里也有了落脚点，万一，万一老天爷开眼了呢？
这会不会是她们母女唯一翻身的机会？
一丝侥幸，在女儿恳求的目光和她描绘的美好未来诱惑下，顽强地冒了头，一点点蚕食着她的恐惧。
她沉默了许久，久到张丽娜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终于，王秀琴极其沉重地叹了口气。
“唉，冤孽啊。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摊上你这么个不省心的。”
她抽回手，抹了把眼角渗出的浑浊泪水，“行......行吧。妈就陪你去撞一回南墙，让你死心。”
她抬起头，眼神变得异常严肃，“不过，你给我听好了，去了就照实说，有一说一，别添油加醋，更别瞎编乱造。
要是人家不认，或者，或者给你难堪，咱立马就走，头都不回，听见没？
你要是敢胡来，连累你自己被抓，别怪妈不认你！
你现在这工作，来之不易！”
张丽娜眼中瞬间爆发出狂喜的光芒，她用力点头，差点要抱住王秀琴：“妈！我保证！我都听您的！谢谢妈！谢谢妈！咱们一定能成！”
王秀琴却没有回应女儿的拥抱，她只是疲惫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她知道，这一步踏出去，是福是祸，全看老天爷了。
而女儿那狂喜的样子，让她心里更加没底，只感到一片冰凉。
母女俩，一个沉浸在即将飞上枝头的狂喜算计中，一个则陷入深不见底的忧虑深渊里，却都不得不为那渺茫的认亲，绑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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