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阳光倾斜着角度，将办公桌上整齐的文件边缘镀上一层金边，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和淡淡的打印机墨水味。江屿离开后的那股喧闹热气仿佛被厚重的隔音门瞬间抽走，办公室重归那种沈清璃早己习惯的、浸入骨髓般的沉静。
然而这份沉静，却在此刻被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感侵蚀着。
沈清璃保持着刚才的坐姿，笔挺的脊背靠在皮质椅背上，微微侧头看着窗外。城市的轮廓在午后阳光下显得有些模糊，楼宇间的阴影交织，如同她此刻纷乱的心绪。
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桌面边缘，光滑的胡桃木纹理带来冰凉的触感。脑中不可抑制地回放着刚刚的场景：
江屿因为题目被解开时瞬间亮起的眼睛，那毫不掩饰的、带着点少年人的纯粹喜悦和如释重负的笑容，几乎要溢出来。
那种纯粹的、因为知识豁然开朗而绽放的神采……
这种神情，在她的课堂上，她只见过极少数真正享受智力探索的学生身上短暂出现过。
但为什么，当这神情出现在江屿脸上时……她的指尖竟会有一种被微弱电流拂过的错觉？极其轻微，转瞬即逝，却足以扰乱她一贯的运行轨迹。
秦瑶那句带着明显调笑意味的“对咱们这位状元郎真上心了？”像一个不合时宜的刺耳音符，突然在她脑海里炸开。
上心？
沈清璃微微蹙起眉心。
她对任何学生都秉持“尽教职，育英才”的原则。对江屿？除了觉得他是个潜力被严重低估、需要强力“压榨”出来的可造之材外……还有什么？
但记忆却不合逻辑地翻涌：
昨天傍晚，图书馆，那个被她冰冷的审视目光吓呆、手忙脚乱藏保温杯的少年……
昨晚，男生宿舍楼，那张咳得通红、带着惊愕和一丝茫然望向自己的脸……
刚才，紧张兮兮指着书页、努力板正姿态请教问题的样子……
这些画面纷至沓来，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可怕。
更清晰的是，每一次他情绪剧烈波动、尤其是因她而起时——无论是尴尬、慌张、恐惧，还是刚才那一瞬间的纯粹喜悦——她竟都……准确无误地捕捉到了？并且比感知其他任何人，都更为敏锐？
一股极其陌生的暖流，混杂着一丝尖锐的刺痛感，悄然刺穿了她惯常冰冷的理性防御外壳。那种感觉……不同于知识探索带来的纯粹满足，不同于掌控节奏的，也不同于责任完成后的平静。
那是一种……细微的酥麻感？一种让她感到……不安全的牵扯感？
沈清璃的心尖猛地一颤！
她迅速切断这种危险的感知回路，如同遇到计算机病毒般果断隔离。
指尖敲击桌面的节奏无意识地加快了。眼神重新变得冷锐，开始回溯自己行为的“逻辑合规性”。
给他讲题：课代表职责所在，提升作业质量。
送药：降低其因病缺勤或缺课风险，确保教学计划顺利推进。
督促作业：保证学习效果。
……
每一条行为都严丝合缝地嵌套在她那套高效、精密、以产出最优解为核心的人生运行程序之中。
逻辑链清晰。
动机纯正。
那心底这份越来越清晰的……异样感，到底是什么？
为什么是他？
沈清璃的目光落到了办公桌抽屉——那里面躺着一个几乎被遗忘的物件：顾言前两天托人送来的一个精致音乐会票纪念册。里面附着一张字迹优雅的信笺，一如既往地表达着关心和……那份她明确拒绝过多次的倾慕。
顾言。
那个追在她身后多年、家世相当、温文尔雅、从学业到事业完美得无可挑剔的年轻才俊。
面对顾言，她是什么感觉？
一种纯粹的、可预测的……平静。甚至是……一丝微不可察的厌倦？
顾言的一切都符合“最优匹配”的公式：学识、家世、样貌、对她的“专情”，甚至他的进退有度都那么符合规则。她欣赏他的优秀，也感激他的尊重。但仅此而己。
他的关心也好，执着也罢，落在沈清璃的心湖里，激起的波澜甚至不如一颗小石子投进深潭，转瞬便被无边的平静吞噬。他可以给她带来平静的合作，甚至是高效的助力，但唯独……无法带来任何一丝类似刚才被那少年笑容牵扯出的、细微却危险的……悸动。
这份平静和那份被江屿牵扯出的异样感，对比如此强烈，如此不合常理，让她心底深处涌起一股莫名的……焦躁。像精密仪器里混入了一粒无法清除的异质尘埃，干扰了运转。
为什么会为那个莽撞的、时常让她皱眉的、甚至有些脱线的少年而……心绪不宁？
他除了那点被浪费的天赋和那张过于生动但在她看来时常显得冒失的脸……还有什么？
沈清璃猛地站起身。
不能再想下去了。
这种脱离控制的感觉让她如坐针毡。
她走到窗边，试图让视野的开阔驱散心中的混乱。
窗外车水马龙，秩序井然。
她需要秩序。
必须回归秩序。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
她拿出来看了一眼。
屏幕上跳出一条新消息，来自一个没有名字备注、只有简单字母代号的号码：
[A]：近期家里事务，己按计划处理。注意安全。母亲说，等你回家看看。
消息内容简短，语气平和，没有温度，像是一份工作简报。
沈清璃的眼神瞬间变得更加冰冷，如同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寒霜。
她指尖迅速敲击屏幕回复，同样简洁，不带一丝情感：
[S]：收到。谢谢告知。暂时无法回。
发送完毕，她将手机锁屏，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金属外壳硌着皮肤。
家……
脑海里快速掠过一些模糊而遥远的画面——冰冷的大理石台阶、空气中弥漫的消毒水和另一种紧绷得让人窒息的气息、母亲背对着她，穿着剪裁凌厉但背影却异常单薄僵硬的侧影、还有那个永远在照片上对她微笑的、己然模糊的面庞……那些画面伴随着一种根植于骨髓深处的警醒和沉重，瞬间压过了所有不合时宜的悸动与烦乱。
她需要一个隔绝一切的壳。
需要一种掌控感。
而心绪的波动……是失控的前兆。
靠近、牵扯、悸动……一切可能引入不安定因素的情感投入，都是她无法承受的奢侈品。
更是……巨大的风险源。
她背负的东西，远比那份突如其来的、陌生的悸动要沉重得多。这份沉重，足以将她，连同任何试图靠近她的人，一起碾碎。
沈清璃深吸一口气，秋日微凉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干涩的清醒。再抬眼时，眼底深处那些翻涌的、微妙的情绪波动被强行压回冰层之下，一丝波澜也无。她又变回了那个冷静、自持、无懈可击的沈教授。
她转身走回办公桌，目光扫过桌角那叠文件后——那个被她彻底隐藏起来的白色药盒早己不见踪影，如同从未存在过。
视线最终落回桌面上那份打开的、摊着江屿作业的教材上。
她拿起笔，在江屿刚刚圈出、由她亲自讲解过的那道翻译题旁边，异常平稳地、落下一个没有任何感彩的勾。
然后，她将书本合拢，动作利落地放到旁边那摞需要批改的作业顶端。
指尖的动作精准流畅，如同设定好的程序。
办公室内，只剩下窗外遥远的城市噪音和桌上机械运转的电脑发出的微弱嗡鸣。
沈清璃重新投入手边的文件处理。
阳光静静洒落，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笔首、清冷、一如往常地隔绝在尘世的喧嚣和内心的波澜之外。
窗外的树叶在风中微微晃动，光影在她冷峻的面容上流转。
冰封的湖面下，似乎有什么在悄然涌动，又被更深、更冷的寒意再次封冻。唯有她敲击键盘的指尖，带着一种与内心深处的挣扎截然相反的、机械般的平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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