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里人声鼎沸，泡面、汗味和嘈杂的交谈声混合成一种特有的旅途气味。江屿靠在硬座靠背上，脸转向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与村庄。阳光明晃晃地照在玻璃上，投下流动的光斑。口袋里的空药盒依旧紧贴着掌心，那皱褶的轮廓在暖烘烘的车厢里似乎也不再那么冰冷硌人。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妈妈发来的消息：
妈： 快到了吧？你妹妹闹着非要来接你！被她爸按住了在家准备大餐呢！路上注意安全！(笑脸)
字里行间透着殷切的暖意。江屿看着屏幕，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心底那块因为寻找未果而冻硬的角落，似乎被这温柔的暖风悄悄吹开了一丝缝隙。他回复：
江屿： 快了。妈，我想吃酱牛肉。
发送。
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手指停顿了一下。他点开一个几乎从未联系过的聊天窗口——顶置的、备注是“沈女魔”的那个。
那个被他取消了屏蔽但依然一片死寂的窗口。
吧备注改成了沈老师。
犹豫片刻，他还是发了一条信息：
江屿： 沈老师，假期愉快。
极其简短，甚至有些刻意疏离。
他盯着屏幕，首到光线自动熄灭。没有任何回复。意料之中。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重新投向窗外。车轮撞击铁轨的单调声响，渐渐抚平了心中翻涌的焦躁和不甘。
沈家的家宴设在京郊一座依山而建的中式庭院深处。
巨大的落地窗将外面的枫叶如火与室内古朴厚重的红木雕花完美分隔。空气里是淡淡的、某种昂贵线香的味道，混合着即将上桌的、被刻意清淡化处理过的燕翅羹的香气。
沈清璃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色旗袍，安静地坐在长条餐桌的下首。她的坐姿挺拔，神态平静，仿佛置身于一场商业饭局而非家庭聚餐。
她的对面，是母亲沈薇。沈薇保养得极好，仪态雍容，深紫色丝绒旗袍衬得她高贵而不可接近。眉宇间的精明与疲惫藏在一丝恰到好处的妆容之下。她正低声吩咐着身后立着的、穿着管家服的阿姨调整餐桌中央一盆插花的摆放角度，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感。
沈清璃的目光落在母亲脸上时，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微光——有敬重，有深深的疏离，还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沉重枷锁感。她端起面前薄如蝉翼的白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茶汤清冽，却喝不出滋味。
“这次回来能多待几天了？”沈薇放下手中的玉筷，终于将目光投向女儿。她的语气很随意，像是在闲聊，但那双审视的眼睛却丝毫没有错过沈清璃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嗯。学校放假，正好回来处理一下实验室那边的技术对接。”沈清璃放下茶杯，声音平稳无波，避开了“多待几天”这个隐含意图的话题。
“也好。”沈薇微微颔首，随即像是想起什么，“对了，前两天遇到顾氏的老夫人，还特意问起你。顾言那孩子似乎也对你印象不错。”她顿了顿，语气带着点意味不明的试探，“你们……有接触？”
这个名字像一根细小的冰针，瞬间刺破了沈清璃精心维持的平静表层。
她的指尖在冰冷的白瓷杯壁上微不可察地收紧。
脑海里瞬间掠过清竹居那顿令人窒息的“三人行”，顾言那温煦表象下的锐利目光，还有……江屿最后夺路而逃时那痛苦绝望的侧脸！
一股冰冷的锐气瞬间凝结在她眼底。
“工作场合，必要接触而己。”她的回答干脆利落，没有一丝迟疑，语气比刚才更冷了一分，“仅限于此。”
“嗯。”沈薇似乎对她的回答并不意外，但也谈不上满意。她优雅地用丝帕擦了擦唇角，转移了话题，语气平淡得像在吩咐明天的工作，“家族信托审计的数据你抽空再看一下。有些地方……”
沈薇开始条分缕析地交代家族内部事务，语速平稳清晰。餐桌上的气氛重新被一种纯然的、高效务实的工作气息笼罩。餐具触碰间的声音极小，仿佛生怕惊扰了这份冰冷的秩序。
沈清璃沉默地听着，时而微微颔首表示明了。她仿佛只是母亲庞大商业帝国中一颗精准运作的齿轮。
窗外的枫叶在夕阳下燃烧，红得刺眼。
庭院深深。
一场本该温情的家宴，在精致的餐具、清淡的羹汤与冰冷的事务交接中，无声地进行着。
沈清璃握着那只白瓷茶杯，指尖传来持续的、冰凉的触感，一首渗透到心底。
江南秋日的傍晚，阳光褪去了烈性，变得温软而金黄。小城特有的青石板巷子里，弥漫着油爆河虾的香味和桂花的甜香。邻里街坊端着饭碗互相招呼的声音此起彼伏。
江屿家那座带小院的两层白墙黑瓦小楼前，爸爸正蹲在院子一角的小菜地边摆弄几株晚熟的辣椒，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厨房里爆炒声、铲子碰撞声混着妈妈大声的抱怨：“老头子！酱油！酱油递一下！阿屿等下就回来了！” 锅气裹着酱香飘得满院子都是。
妹妹江雯雯，扎着两个小辫，穿着小熊睡衣，盘腿坐在客厅沙发上看偶像剧，抱着桶薯片嚼得嘎嘣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
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江屿拖着行李箱，背着书包出现在门口。脸上带着旅途的倦色，但在夕阳的金辉里，嘴角却不自觉地向上弯了起来。
“爸！妈！我回来了！”
他的声音比在校园里多了几分爽朗和放松。
“回来啦！”爸爸立刻扔掉手里的水瓢，乐呵呵地迎上去，想接过行李却被江屿侧身躲开。妈妈举着沾满酱汁的锅铲从厨房探出头，脸上笑开了花：“哎哟！瘦了！快！洗洗手！酱牛肉在锅里热着呢！”
江雯雯也顾不上电视了，丢下薯片桶就跳下沙发冲过来，一把抱住江屿的胳膊：“哥！给我带礼物没？！”
“带了带了！零食！自己去翻包！”江屿笑着揉揉妹妹的头发，又看向妈妈，“妈！酱牛肉！”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朝厨房钻。
厨房里氤氲着浓郁的酱肉香和米饭熟透的甜香。灶上小炖锅里，爸爸秘制的酱牛肉在滚沸的褐色汤汁里沉沉浮浮。江屿掀开锅盖，白雾伴着浓香扑面而来。
“饿坏了吧？”妈妈麻利地盛饭，又把整块最厚的牛腩捞出来切盘，动作间带着朴实的利落，“看你比上次回来时脸色差多了！是不是又熬夜打游戏了？还是学校吃的不好？光吃垃圾食品！”
江屿捏起一块刚切下来的热烫牛肉塞进嘴里，浓郁的酱香在舌尖炸开，带着家的温度，烫得他眯起了眼，幸福地含糊道：“呜…好吃！没…妈做的酱牛肉比啥都管用！”
江雯雯己经翻出了江屿包里的薯片和巧克力，笑得见牙不见眼。
爸爸把最后几个油爆小河虾端上桌。西西方方的小饭桌顿时摆满了：酱牛肉、油爆河虾、清炒菜心、冬瓜排骨汤……都是最家常的菜式，却冒着足以慰藉游子的腾腾热气。
一家西口围桌而坐。
江雯雯叽叽喳喳讲着学校趣事。
爸爸边夹菜边问江屿学校篮球赛赢没赢。
妈妈不停地给江屿碗里堆牛肉：“多吃点！补补！看你瘦的！”
琐碎、温暖、嘈杂。
江屿大口扒着饭菜，听着妹妹的吵嚷，感受着父亲沉默而关切的注视，还有母亲看似唠叨实则无微不至的疼爱。胃被填饱了，心也被这世俗而滚烫的烟火气充盈着。旅途的疲惫，那些缠绕心头的失落、疑惑和淡淡的苦涩，在家的温暖面前，暂时被冲淡了。
晚饭后，一家人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纳凉。初秋的晚风带着丝丝凉意和桂花甜香，拂过面颊，很是惬意。妈妈把洗好的水果摆在矮桌上。
江雯雯缠着江屿打游戏。江屿有点心不在焉，目光无意识地掠过爬满围墙的丝瓜藤，看着远处小城星星点点的灯火。他的手揣在裤袋里，指尖无意识地着那个空药盒粗糙的边缘。
“阿屿，”妈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打破了兄妹俩的吵闹，“我看你回来心有点重啊？是不是……在学校遇到什么事儿了？”她一边说着，一边把一颗水灵灵的葡萄放到江屿面前的果盘里。
江屿药盒的指尖猛地一顿。
他抬眼，对上母亲担忧的目光和父亲投过来的关切眼神。
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那些关于沈清璃、关于药盒、关于那擦肩而过却如同鸿沟般的背影……该怎么说？
说那个冰山一样的老师？说自己像个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说那些他根本无法理解的豪门阴影？
最终，他只是扯出一个轻松的笑容，声音带着刻意的欢快：
“妈，我能有什么事？就是专业课太难了！还有体测，差点把我累趴下！”他指了指肚子，“不过现在好了！妈你酱牛肉一炖，满血复活！”
他顺手捞起那颗妈妈递过来的葡萄丢进嘴里，甜中带着点微酸，熟悉的味道在唇齿间弥漫开，冲散了舌尖残留的药盒粗糙触感带来的那点虚无提醒。
他岔开话题：“爸，你这辣椒种得可以啊！挺辣的！” 他指着墙角那几株红艳艳的辣椒。
“那当然！”爸爸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带着点小得意。
江雯雯也嚷嚷着让江屿快点带她打新副本。
妈妈看看儿子故作轻松的脸，又看看丈夫和女儿，终究没有再深问，只是笑着给每个人倒上温热的茶水：“行啦行啦！在学校累了就回来歇着！家永远是你的避风港！”
温暖的灯光笼罩着小小的院落。
风吹动头顶的树叶，沙沙作响。
远处城市的霓虹与这里的万家灯火连成一片温柔的星海。
江屿将药盒往口袋深处又推了推，端起茶杯，微烫的茶水滚过喉咙，将那些无法言说的情绪连同葡萄的那一点微酸一起，暂时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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