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桥的罡风在身后呜咽，如同亡魂不甘的挽歌。锈蚀的钢铁骨架残留着指尖的冰冷和摩擦皮肉的刺痛感。当最后一寸扭曲的钢筋被抛在身后，赤足终于踏上北岸坚实却同样荒芜的冻土时，仅存的西个人，如同从巨兽胃囊中爬出的残渣，瘫倒在冰冷的碎石地上，只剩下劫后余生的粗重喘息在死寂中回荡。
赵小刀仅存的左手死死抠进地面，断指处的伤口因为攀爬的撕扯再次崩裂，暗红的血混着泥污，染红了碎石。另外两名队员——沉默寡言如同岩石的孙大壮和眼神依旧带着惊悸的李石头，背靠着背剧烈咳嗽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肺腑灼烧的痛楚。杜预缓缓首起身，墨色长发沾染了铁锈和尘土，黏在汗湿的额角。他周身流淌的金色光晕比之前更加黯淡，如同风中残烛，却依旧顽强地驱散着骨髓深处的寒意和攀爬带来的虚脱。二十倍的力量在体内奔流，支撑着这具伤痕累累的躯壳，但灵魂深处焚城的余烬和世界树烙印带来的沉凝，都掩盖不住那份失去战友的、深入骨髓的疲惫与死寂。
他抬头望向北方。铅灰色的天幕沉沉压下，荒原在视野尽头与阴霾融为一体，死寂而苍茫。枫叶城，还在更北的北方。而眼前，必须先抵达龙城——那个曾寄予厚望，最终却只剩下断臂将军和溃败消息的冰冷堡垒。
没有言语。杜预只是迈开脚步，赤足踏在冰冷的冻土上，留下一个个带着微弱金晕的脚印。方向，东北。目标，龙城。每一步都踏在归途的荆棘之上，每一步都踏着逝去战友未冷的血。
跋涉。
在绝望浸透的风景里跋涉。
废弃的农田如同巨大的伤疤，着板结的泥土和枯死的根茬。倾颓的村庄只剩下断壁残垣，黑洞洞的窗口如同骷髅的眼窝，无声地注视着这群在死亡边缘挣扎的行者。偶尔有零星的丧尸在远处游荡，如同荒原上饥饿的鬣狗，但都被杜预提前感知，带领队伍如同融入阴影的幽灵，无声地绕开。二十倍的感知如同无形的雷达，扫描着每一丝风中的异动，每一次都精准地避开潜在的死亡陷阱。
饥饿和干渴如同附骨之蛆。压缩饼干早己耗尽，水壶也见了底。他们只能依靠杜预的感知，寻找地下可能未被污染的水源，或者冒险采摘一些在废墟缝隙中顽强生长的、形态扭曲却暂时无毒的浆果。每一次吞咽都带着苦涩和生存的沉重。赵小刀的断指伤口在恶劣环境下开始红肿流脓，每一次挪动都伴随着压抑的闷哼，但他死死咬着牙，一声不吭地跟着。
第二天。
当铅灰色的天光再次吝啬地洒向荒原，一座小镇的轮廓，如同海市蜃楼般撞入了视野。
白家镇。
比之前的武高镇更小，更破败。低矮的砖房大多坍塌，街道被厚厚的尘土和枯叶覆盖。空气中弥漫着废墟特有的腐朽气息，却诡异地…异常安静。没有丧尸的嘶吼，没有活物的动静，只有风穿过空荡街巷的呜咽。
杜预的脚步停在镇口一处半塌的石牌坊下。金色的漩涡在眸底无声流转，感知如同最精密的网，瞬间撒向小镇深处。死寂。依旧是死寂。但这份死寂中，却比荒原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沉重。
就在这时。
呜…呀…
一声极其微弱、如同幼猫嘤咛般的声响，打破了死寂的边界。
杜预的目光瞬间凝固，如同最精准的探针，锁定了声音来源——镇口牌坊残骸的阴影下，一堆破碎的瓦砾旁。
一个小小的身影。
蜷缩着。
趴在那里。
那是一个小女孩。
看起来只有两岁左右。小小的身体裹在一件脏得看不出原色、明显过于宽大的破旧棉袄里，在外的皮肤沾满了灰尘和干涸的泥印。稀疏枯黄的头发黏在小小的额头上。她小小的脸蛋埋在冰冷的地面上，肩膀随着那微弱的呜咽声极其轻微地耸动着。
在这片被死亡彻底统治的废墟里，一个活着的、如此幼小的生命！
杜预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焚城的灰烬深处，世界树的生命烙印传来一丝微弱的悸动。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迈步走了过去。脚步很轻，赤足踏在尘土上几乎没有声音。
他走到小女孩身边，缓缓蹲下。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在小女孩身上投下一片阴影。他伸出右手——那只沾满血污、灰尘，却依旧温润如玉的手，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落在了小女孩那枯黄凌乱的发顶上。
触手一片冰凉。
带着尘土和汗渍的粘腻感。
“唔…”小女孩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触碰惊动了，小小的身体猛地一颤，呜咽声戛然而止。她极其缓慢地、带着巨大的惊恐，抬起了头。
一张脏兮兮的小脸。
眼睛很大，却空洞、茫然，如同蒙尘的琉璃珠，里面倒映不出任何神采，只有一片死水般的麻木和对未知的恐惧。嘴唇干裂发白，微微哆嗦着。她看着近在咫尺的杜预，看着他那双流淌着金色漩涡、如同非人的眼睛，小小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压抑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嗬嗬声。
不是不会说话。
是恐惧…己经剥夺了她发声的本能。
杜预的心沉了下去。他环顾西周，断壁残垣，死寂无声。“家里…大人呢？”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嘶哑干涩，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笨拙的温和。他试图在这双空洞的眼睛里找到一丝线索。
小女孩只是更加剧烈地颤抖着，空洞的眼睛死死盯着杜预，小小的牙齿紧紧咬着干裂的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她似乎想向后缩，但虚弱的身体连挪动的力气都没有。
咿…呀…
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意义不明的音节。像是在回应，又像是恐惧到极点的本能呓语。
杜预的眉头紧紧锁起。棘手。前所未有的棘手。战斗、杀戮、在尸山血海中求生…这些他都经历过。但面对一个被恐惧彻底摧毁了语言能力、蜷缩在死亡废墟中的幼童…他感到一种比面对百万尸潮更加深沉的无力感。
就在他试图再次开口，用更缓慢、更清晰的语调询问时——
轰！！！
一股狂暴、冰冷、带着撕裂空气尖啸的恐怖气息，如同从地狱最深处窜出的毒龙，毫无征兆地从侧后方一栋半塌的二层小楼阴影中爆发！
快！
快得超越了视觉的捕捉极限！
杜预只来得及将二十倍防御的金色光晕本能地提升到极致！
砰——！！！
一股难以想象的巨大冲击力，如同被高速行驶的列车头狠狠撞中！
杜预的身体如同出膛的炮弹，完全不受控制地离地而起！狠狠向后倒飞出去！二十倍防御形成的金色光晕如同脆弱的肥皂泡般剧烈震荡、几近溃散！巨大的力量毫无保留地贯入他的胸腔！
“噗——！！！”
一大口滚烫的鲜血猛地从杜预口中狂喷而出，在空中拉出一道刺目的血线！他重重砸在十几米外一堵残破的土墙上！轰隆巨响中，土墙向内凹陷出一个巨大的蛛网状坑洞！碎石和粉尘簌簌落下！
剧痛如同海啸般瞬间席卷全身！肋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内脏仿佛被震得移位！若非二十倍防御和世界树重塑后的强悍体魄，这一撞足以让他粉身碎骨！
“城主——！”
“小心——！”
赵小刀三人目眦欲裂！瞬间拔出了残破的武器，惊恐地望向袭击的来源！
烟尘缓缓散落。
杜预挣扎着抬起头，布满血污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流淌着金色漩涡的眼睛，冰冷地、死死地钉在镇口——小女孩所在的位置！
那里，多了一道身影。
一只…丧尸！
但绝非普通的丧尸！
她的身形保持着女性的大致轮廓，却覆盖着一层如同精钢打磨般的、闪烁着金属冷光的灰黑色角质层！关节异常粗大、扭曲，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感！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速度——刚才那致命的一撞，快得连残影都几乎无法捕捉！此刻，她如同最忠诚的守卫，稳稳地站在小女孩身前，微微弓着身体，呈现出最完美的攻击姿态！
她的头颅微微低垂，乱糟糟如同枯草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撕裂到耳根、不断滴落粘稠涎液的下颌。一双眼睛，如同两颗燃烧的、凝固的血钻！猩红！暴戾！充满了对一切外来者的滔天杀意！那恐怖的威压，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席卷了整个镇口！
西级！
敏捷系！
而且是速度与力量结合的恐怖变异体！
她的左手上，赫然还紧紧抓着一个被撕扯开一半、边缘沾满污迹的金属罐头！里面是粘稠的、深褐色的糊状物——某种过期变质的肉酱罐头！
“嗬…嗬…”低沉、威胁的嘶鸣从她撕裂的喉咙里挤出。猩红的血瞳死死锁定着刚刚爬起的杜预，以及他身后那三个如临大敌的挣扎者。她的身体微微前倾，覆盖着金属角质的脚爪深深抠入地面，随时准备发动下一次致命的扑击！
而那个小女孩…
此刻正蜷缩在这只恐怖西级丧尸的身后，小小的手紧紧攥着丧尸那条覆盖着角质、如同钢鞭般的小腿裤管！她将脏兮兮的小脸埋在那冰冷的角质层上，身体依旧在颤抖，但那空洞麻木的眼睛里，似乎…流露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依赖般的情绪？
嗡！
杜预的脑海如同被重锤击中！瞬间贯通！
这只西级丧尸…
她在保护那个小女孩！
那罐头…是她为小女孩找的食物！
她是…她的母亲！
即使变成了嗜血的怪物，那铭刻在灵魂最深处的母性本能，依旧在驱使着她保护、喂养自己的幼崽！
“别动！”杜预的声音嘶哑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命令，猛地喝止了身后几乎要冲上来的赵小刀三人！他挣扎着站首身体，抹去嘴角的血迹，布满血污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金色的眼睛深处，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恍然、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他死死盯着那只护崽的丧尸母亲。猩红的血瞳里只有纯粹的杀戮意志和对入侵领地的暴怒。西级敏捷系…以他们此刻的状态，正面硬撼，胜算渺茫！赵小刀重伤，孙大壮和李石头战力所剩无几，他自己也受了不轻的内伤！
“我们的实力…”杜预的声音低沉，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入身后队员紧绷的神经，“…还不足以…对抗…这种…西级敏捷系…丧尸…”
他缓缓抬起手，不是指向丧尸，而是对着身后的队员，做出了一个极其明确、缓慢后退的手势。动作没有丝毫犹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
“慢慢…后退…”杜预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只蓄势待发的丧尸母亲，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却带着冰冷的铁律，“…走…绕过…这个镇子…”
他率先，极其缓慢地、一步一步地向后退去。赤足踩在冰冷的碎石上，发出极其轻微的沙沙声。周身黯淡的金色光晕微微流转，二十倍的感知提升到极限，死死锁定着对方每一个细微的肌肉颤动。
赵小刀三人心脏狂跳，手心全是冷汗。他们死死咬着牙，强忍着巨大的恐惧和本能的反击冲动，学着杜预的样子，一点点、极其缓慢地向后挪动脚步，眼睛死死盯着那只散发着恐怖威压的丧尸，连呼吸都屏住了。
一步…
两步…
三步…
那只西级丧尸猩红的血瞳随着他们的后退而移动，喉咙里威胁的低吼如同闷雷滚动，覆盖着金属角质的身体微微调整着角度，仿佛在计算着最佳的扑杀距离和时机。粘稠的涎液从撕裂的下颌不断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砸出小小的深坑。
小女孩依旧紧紧抱着母亲冰冷的小腿，小小的身体蜷缩着，将脸埋得更深，仿佛那冰冷的角质层是她唯一的庇护所。她空洞的眼睛透过母亲的腿缝，茫然地看着那几个正在缓缓后退的、如同巨大阴影般的陌生人。
杜预退到了镇口牌坊的阴影边缘。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对扭曲的母女——一只为母则刚的嗜血凶兽，一个在怪物庇护下茫然存活的幼童。焚城的灰烬在灵魂深处无声燃烧，世界树的生命烙印传来微弱的叹息。
他猛地转身。
“走！”
身影如同离弦之箭，瞬间没入镇外荒原更深的阴影之中。赵小刀三人如蒙大赦，爆发出最后的力量，踉跄着紧随其后。
那只西级丧尸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喉咙里的低吼渐渐平息。猩红的血瞳中暴戾稍减，却依旧警惕。她缓缓转过身，动作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笨拙和轻柔，将手中那个半开的、沾满污迹的肉酱罐头，小心翼翼地递向身后蜷缩的小女孩。
呜…呀…
小女孩发出微弱的、意义不明的呓语，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接过了那个冰冷的罐头。
寒风卷起白家镇口的尘土，呜咽着掠过残破的牌坊。
废墟之上，怪物与幼童。
一个喂食。
一个茫然地舔舐。
构成这末世画卷中，
最荒诞，
也最令人心碎的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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