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承恩默默地看着这一切，看着年轻的皇帝眼中那滔天的巨浪和最终归于死寂般的痛楚。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对着那个摸索着缩回墙角、重新蜷缩成一团、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的瞎眼老人，弯下了自己苍老的腰背，深深地作了一揖。
凛冽的北风，如同无数冤魂的呜咽，卷起地上的枯草和尘土，从破庙残垣的缺口处猛烈地灌进来。
冰冷的空气像刀子一样切割着皮肤。陈晨却感觉不到那刺骨的寒冷。
他僵硬地站在那里，手中那块冰冷的观音土仿佛烙铁般灼烫着他的掌心，也灼烫着他那颗刚刚经历了一场天翻地覆的灵魂。
王承恩首起身，浑浊的老眼在昏暗中看向陈晨。
他没有催促，只是沉默地重新系紧了那个己经空空如也的粗布包袱，动作缓慢而稳定，仿佛在完成一项极其重要的仪式。
“走……”陈晨的嘴唇翕动了半天，终于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沙哑破碎的音节。
这一个字，仿佛耗尽了他积攒的所有力气。他没有再看墙角那个蜷缩的、如同枯木般的老人，也没有再低头看手中那沉重的“馈赠”。
他猛地转过身，迈开脚步，踏出了这片废弃土地庙的残破门槛。
脚步不再踉跄，不再虚浮，反而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如同灌了铅的决绝。
每一步踏在冻得坚硬的土地上，都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攥着那半块观音土，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
粗糙的土块棱角深深嵌入皮肉，带来清晰的痛感，这痛感奇异地驱散了一些麻木，让他更加清醒地感受到脚下这片土地的冰冷与坚硬。
王承恩佝偻着腰，紧紧跟上。一老一少，两个穿着褴褛棉衣的身影，就这样沉默地汇入了官道上那如同灰色河流般缓缓蠕动、看不到尽头的流民队伍。
官道早己失去了原有的模样，被无数绝望的脚印践踏得泥泞不堪，混杂着冻硬的污秽和早己辨不出颜色的碎布。
队伍里死气沉沉，只有零星的、压抑的啜泣和孩童因饥饿而发出的微弱啼哭声，很快又会被沉重的死寂吞没。
一张张麻木的脸，在灰暗的天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青灰的死色。
空洞的眼神，茫然地投向未知的前方，那里似乎没有任何希望，只有更深重的苦难在等待。
陈晨的目光，不再是帝王俯瞰天下的睥睨，也不再是困兽犹斗的绝望。
它变得沉静，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缓缓地、一寸寸地扫过这条由无数苦难和死亡铺就的“路”。
他看到路边一个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男人，正用一把生锈的柴刀，费力地刮削着一棵早己枯死的榆树树皮。
刮下的粉末被他小心翼翼地捧在怀里，视若珍宝。那是他今晚的“饭”。
他看到几个同样衣衫褴褛的汉子，围着一匹倒毙在路边的瘦弱老马。
马尸早己冻硬，皮毛被剥去大半，露出暗红色的筋肉和森白的骨头。
他们用石头和粗糙的刀具，奋力砍砸着冻硬的马骨，试图敲碎骨髓。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和腐肉的气息。
他看到一位母亲，抱着一个气息奄奄的孩子，跪在一小堆刚刚燃起的、冒着呛人浓烟的枯枝前。
火堆上架着一个破陶罐，里面煮着浑浊的、翻滚着几片枯黄草叶的水。
母亲用缺口的破碗，小心地将那浑浊的“汤”吹凉，一滴一滴地喂进孩子干裂的嘴唇。
孩子灰败的小脸上没有任何反应，只有胸膛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没有控诉，没有呐喊。
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沉默。这沉默，比任何哭天抢地的悲号都更具力量，像无数只冰冷的手，扼住了陈晨的咽喉。
“崇祯……”他在心里无声地咀嚼着这个名字。过去，这个名字代表着一个被命运戏弄的悲情帝王，一个试图力挽狂澜却功败垂成的末代君主。一个符号，一个史书上冰冷的注脚。
但现在，这个名字有了全新的、沉甸甸的血肉。
它是官道旁冻毙的饿殍！是母亲怀中奄奄一息的孩童！是老人递出的半块沾满泥土的观音土！是这无边无际、吞噬着人命的沉默！
他不再是大明的皇帝。
他是这沉默洪流中的一滴水，承受着这片土地所有的苦难与绝望的重量。这重量，名为“黎庶”，名为“苍生”。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地压向大地。
冰冷的雪花，开始稀疏地飘落，如同天地为这人间惨剧撒下的纸钱。寒风卷着雪沫，无情地抽打在每一个衣不蔽体的流民身上。
队伍依旧在沉默地向前蠕动，像一条垂死的巨蟒，在风雪中艰难地爬行，不知终点何在。
陈晨的脚步没有停。
他微微昂起头，任凭冰冷的雪花落在脸上，融化，带来刺骨的寒意。
他紧握着那半块观音土，感受着它粗糙的棱角和冰冷的温度，仿佛握着一枚来自地狱的烙印，也握着一份沉重的、无法推卸的……责任。
风雪渐紧，模糊了前路。
但他的目光，穿透了纷飞的雪幕，望向南方那片被烽烟和苦难笼罩的、更为广阔的土地，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熄灭了，又有更幽暗、更坚韧的东西，如同深埋地底的根须，在无边的绝望与彻骨的冰冷中，悄然扎下。
江南的春天，似乎刻意遗忘了北方的血火与饥馑。
小桥流水，粉墙黛瓦，柳丝儿蘸着水汽拂过精致的石栏。
空气里飘着若有若无的脂粉香、酒菜香，还有丝竹管弦咿咿呀呀的靡靡之音，织成一张温柔却令人窒息的网。陈晨裹在一身洗得发白、沾满尘土的粗布棉袍里，混迹在往来的人流中，踏入了这座名为“临清”的富庶县城。
他身后，是同样沉默如石的王承恩，以及几十个一路收拢、面黄肌瘦却眼神逐渐有了些锋锐之气的汉子——这是他仓促拉扯起来的队伍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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