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堂的梁柱上悬着的铁锁链,被穿堂风扫得轻晃,发出细碎的“咔啦”声,像极了骨头摩擦的动静。苏云裳怀里的婴儿又抽噎了一声,那哭声细弱得像根快断的棉线,在青砖地缝里钻来钻去,却怎么也穿不透头顶那方压得极低的灰云。
“苏家账本呢?!”
这声喝问砸下来时,钱茂才手里的惊堂木正悬在半空。他那点审案的威严被震得粉碎,木槌“咚”地磕在案上,倒像是在替这声怒喝敲了记闷鼓。堂下的苏承业猛地一颤,肥厚的眼皮抖了抖,露出眼白上爬满的红血丝——那是宿醉未醒的证明,也是恐惧的纹路。他身上那件绯红官袍皱得像团揉过的废纸,前襟的酒渍泛着油光,混着新渗出来的冷汗,在领口积成圈深褐的污渍,倒比他胸前补子上绣的锦鸡更显狼狈。
苏明远站在堂中,玄色常服的下摆还沾着巷口的泥点。他没看钱茂才,也没看苏承业,目光像两柄淬了冰的凿子,首愣愣地凿在公案上空空如也的紫檀木面上。那木面被得发亮,映出他半张脸的影子,鹰钩鼻的轮廓在影子里显得格外锋利。他指节敲下去时,案上的铜镇纸都跳了跳,发出“嗡”的一声,倒像是替谁应了句“不在这”。
“三叔父!”钱茂才的声音发飘,他想站起来,膝盖却像生了锈,“这案子有章程……”
“啪!”
乌纱帽飞起来的瞬间,钱茂才闻到了自己头发上桂花油的香味。那顶攒了三个月俸禄才定做的官帽,帽翅上的鎏金还闪着光,却在青砖地上滚了两圈,停在苏承业脚边。苏承业的目光黏在帽顶上,嘴角淌下点涎水——他认出那帽翅的纹路,是去年他托人从苏州捎来的料子,原是想送给钱茂才做寿礼,后来却换了两坛三十年的花雕。
苏明远的手还停在半空,掌心里泛着红。他没回头,只从袖中扯出本账簿,“啪”地摔在案上。封皮上的暗红污渍被震得簌簌掉渣,像干涸的血痂。“逆子蠹国,当以家法惩之!”他说这话时,喉结动了动,像有枚生锈的铁球在滚。话音未落,他己扯开衣襟,玄色布料撕裂的声音像极了寒冬冻裂的冰面,露出的中衣白得刺眼,倒衬得他往怀里塞账本的动作愈发决绝——那账本贴着他心口的位置,像块烧红的烙铁。
铜烛台翻倒时,苏云裳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婴儿。滚烫的烛油溅在她手背上,她没躲,只看着那几点火星舔上账本的纸页。橘红色的火苗卷着“永安行”三个鎏金大字,金粉遇热化了,散出股甜腻的焦味,混着苏承业身上的酒气,呛得人喉咙发紧。
“嗬……嗬嗬……”苏承业的笑声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像破风箱在拉。他瘫在地上,肥肉堆里的眼睛却亮得吓人,“三叔父好手段!这账本……记着苏家三代人怎么啃永安行的骨头!我不过是想先除了那门亲,再……”
“孽障!”
苏明远的戒尺劈下来时,带起的风刮得人脸颊生疼。那戒尺乌沉沉的,是用老檀木浸过桐油的,常年握在手里的地方磨得发亮。它没打向苏承业的脸,精准地落在右侧肩胛骨上——“咔嚓”一声,像冬夜里冻裂的柴薪。苏承业的惨叫卡在喉咙里,只剩嗬嗬的漏气声,半边身子歪下去,露出的脖颈上青筋暴起,倒像是条被踩住七寸的蛇。
公堂里静得能听见烛火的噼啪声。苏云裳抱着婴儿站起身,她的裙裾扫过地面,带起些微尘埃。怀里的婴儿不知何时止了哭,黑葡萄似的眼睛正盯着火盆里的火焰,小手从襁褓里探出来,胖乎乎的指尖朝着跳跃的火光去抓。那只手白得近乎透明,指甲盖泛着粉,倒让苏明远猛地盯住了苏云裳垂在身侧的手——她的指甲缝里,嵌着几星朱砂红,像没擦净的血。
昨夜他书房窗下,雨下得正急。苏云裳跪在泥泞里,青色裙裾被雨水泡得发胀,襟前晕开的暗红,就是这种颜色。那时他以为是雨水混着泥污,此刻才想起,她陪母亲描喜字时,指尖常沾着这样的朱砂。
“都察院。”苏明远的声音像从生锈的铁管里挤出来的。他抓起燃着的账本,狠狠按进铜火盆。火焰“腾”地窜起来,照亮他半边脸,皱纹里的阴影深得像沟壑。纸页蜷成焦黑的卷,灰烬打着旋飘起来,有的粘在钱茂才没戴帽的发髻上,有的落在苏承业淌着口水的嘴角边。
苏云裳忽然笑了。那笑声清凌凌的,像冰棱敲在石阶上。“爹要烧,便烧得干净些。”她往前递了递怀里的婴儿,“这孩子刚满月,您真要他今夜成了孤魂?”
婴儿的小脸蹭着她的腕子,软乎乎的。苏明远的目光从婴儿的眉眼移到自己胸前——中衣上那道暗红正慢慢往下爬,像条吸血的虫。它爬过心口,爬过肚脐,最后竟和火盆里账本封皮上晕开的“永安行”三个字连在了一起,在火光里泛着诡异的光。
“拦住他!”钱茂才的嗓子崩了,像被砂纸磨过。他扑过去想抓苏明远的袖子,却被对方甩了个趔趄。苏明远撞开衙役时,玄色衣袍扫过火盆,带起一串火星,落在青砖地上,很快被从门外涌进来的雨水浇灭。
雨是骤然大起来的。豆大的雨点砸在公堂的青瓦上,噼啪作响,倒把苏云裳的声音衬得更清:“爹跑得了吗?账本最后一页写着什么,您忘了?赵王府的‘清茶银’,您收了多少?”
远处的晨钟撞了三下,第一声沉,第二声闷,第三声竟带着点颤。苏明远的官轿在雨巷里狂奔,轿夫的草鞋踩在积水里,发出咕叽咕叽的响。他瘫在轿里,怀里的账本湿透了,冰凉的纸页粘在皮肤上,像块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的裹尸布。
他哆嗦着手翻账本。最后一页的墨迹被雨水泡得发涨,“赵王府”三个字却愈发清晰,墨色浓得像化不开的血。就在这时,轿底传来声细弱的嘤咛。苏明远猛地低头——锦毡被扒开道缝,那婴儿正躺在里面,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他。
婴儿的小手在半空抓着什么,指尖碰着根从轿顶垂下来的蜘蛛丝。丝上的水珠滚到他手背上,凉丝丝的。苏明远盯着那只手,忽然想起苏云裳指甲缝里的朱砂。昨夜雨里,她叩首时额头磕在青石板上的闷响,此刻竟和轿外的钟声重合了。
轿夫忽然“哎哟”一声,轿子猛地顿住。苏明远的头撞在轿壁上,怀里的账本滑了出去,“啪”地落在婴儿旁边。湿透的纸页摊开,“赵王府”三个字正对着婴儿的脸。
婴儿咯咯地笑了,伸出小手去拍那三个字。苏明远的手悬在半空,指尖离婴儿的头顶只有寸许。雨还在下,轿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有人在喊“搜”,有人在骂“狗官”。他看着婴儿抓着账本纸页的小手,忽然想起苏云裳方才的笑——那笑容里,藏着和这婴儿一样的,对世间险恶的全然不知,又或是,全然不惧。
蛛丝上的小蜘蛛还在爬,爬得很慢,却一首朝着光亮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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