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书院的飞檐翘角上,新燕衔来的春泥还带着湿意,却压不住满园浮动的脂粉香。穿蓝布衫的书童抱着砚台小跑而过,衣襟扫过盛放的碧桃花,惊得几片粉瓣簌簌落在青石板上,被随后而来的粉底罗裙碾成了泥。
苏云裳站在主亭外的石阶下,宽大的青布旧袍罩着她单薄的身子,活像偷穿了大人衣裳的孩童。袖口磨破的毛边蹭着掌心,那里藏着半颗断裂的牙齿——是昨夜从柴房角落捡的,齿根还沾着点暗红的血痂,冰得像块碎铁。
“苏长卿。”
主事先生的声音穿透了丝竹声,像枚玉簪子敲在铜香炉上。他站在雕花廊柱下,山羊胡翘了翘,目光落在苏云裳露在袍角外的鞋尖上——那是双绣着缠枝莲的藕白绫鞋,与这身灰扑扑的衣袍格格不入,鞋帮处还沾着点新鲜的泥渍。
檐角的铜铃被风推得轻晃,“叮”的一声,像根细针戳破了满园的风雅。
“白鹿书院,十年未给外姓子弟留过诗会牌。”老夫子捻着胡须,指尖沾着点墨痕,“今日破例,予你一席之地。”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亭内那些锦衣华服的身影,“你……就用今日所作之诗,谢我吧。”
苏云裳的指尖猛地收紧,那半颗牙齿硌得掌心生疼。她听见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翻页声,那些洒金诗帖上印着的《桃花赋》,字迹遒劲张扬,像极了三年前囚室墙壁上的血字。那时她被铁链锁在发霉的草堆上,看这人用烧红的铁钎在墙上写诗,每一笔都溅着火星,将“苏云裳”三个字烫得焦黑。
“刘公子这字,真是越发俊逸了!”
“《桃花赋》字字珠玑,怕是要压过去年的状元诗了!”
恭维声像潮水般涌来,托着人群中央那个玉冠锦袍的青年。刘启正捻着狼毫笔,笔尖悬在洒金笺上,侧脸的线条被阳光描得发亮,可那双看向众人的眼睛里,却藏着点淬了冰的笑意——与当年他看着她被按在刑架上时,一模一样。
苏云裳的喉间发紧,那颗朱砂痣像被火炭烫了似的,在衣领下突突首跳。她往前走了半步,青布袍的下摆扫过石阶,带起的灰尘粘在绫鞋的泥渍上,倒像是给那朵缠枝莲添了些败叶。
“刘公子的《桃花赋》,”她的声音算不上响亮,却像块冰投入滚油,“里面描绘的艳色,当真如此可口么?”
亭内的丝竹声戛然而止。琵琶女的指尖还悬在弦上,银甲映着日光,晃得人眼晕。
刘启转过来的瞬间,苏云裳闻到了他身上的龙涎香——与当年他走进囚室时带的香气,分毫不差。他笔尖的墨滴落在笺上,晕开个小小的黑点,像只窥视的眼睛。
“看来刘公子这满腹才情,”苏云裳的目光掠过他腰间悬着的玉佩,那玉上的血丝纹在阳光下格外清晰,“倒是一点也没浪费在这满园精心栽培的‘胭脂’上。”她忽然笑了笑,那笑意没到眼底,倒像是冰面裂了道缝,“只是不知,明年此地的桃花,会不会觉得委屈,索性换个地方,开在……那滋养万物的粪坑里,或许更衬刘公子笔下风骨?”
“咔嚓!”
刘启手中的狼毫笔断成了两截。竹制的笔杆裂得很不规整,断口处的毛刺沾着浓黑的松烟墨,像只张牙舞爪的小兽。他没看那断笔,也没看周围倒抽冷气的众人,只是盯着苏云裳的脸,嘴角慢慢勾起个极淡的弧度。
“苏长卿。”他说话时,喉结上那道蜈蚣似的旧疤动了动,“你可知白鹿书院藏书楼的后墙之外,种着什么吗?”
苏云裳的后颈猛地一麻,像被蛇信子舔了口。昨夜兄长的巴掌落下来时,她正跪在柴房的煤堆前,劣质煤块的硫磺味呛得她首咳嗽,掌印烙在皮肤上的灼痛,此刻正顺着脊椎往上爬。袖中的左手攥得更紧了,药囊里的曼陀罗花粉透过绢布渗出来,带着股甜腻的腥气,熏得她太阳穴突突首跳。
她往前走了半步,青布袍的前襟被风掀开个角,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月白布衫。这一动,倒让周围的人看清了她的鞋——藕白绫面上,正有片铜钱大的暗红在慢慢洇开,边缘还带着点湿意,像朵刚从血水里捞出来的花。
“刘公子是想说,”苏云裳的声音很稳,指尖却在发抖,“后墙之外,十丈荆棘?”
刘启的瞳孔缩了缩。他看着那片越来越大的暗红,忽然发现这“少年”的脖颈线条过分纤细,喉结也平坦得不像男子。更奇的是那双手,虽然藏在袖中,露出的腕骨却细得像易碎的瓷。
“以性命相谢?”苏云裳忽然屈膝,行了个不男不女的礼,那动作里带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敢问,今日这诗会魁首之位,能否,以性命相谢?”
人群炸开了锅。有几个胆小的己经往后缩,却被前面的人挡住,只能踮着脚张望。主事先生的山羊胡抖得像秋风里的枯草,手里的茶盏晃得太厉害,茶水顺着杯沿淌下来,打湿了他的衣袍前襟,看着竟像片深色的泪痕。
苏云裳没管那些目光,她只是盯着刘启,袖中的左手悄悄松了松,让药囊离指尖更近了些。曼陀罗的香气越来越浓,甜得发腻,倒让她想起囚室窗台上那盆开得疯疯癫癫的紫花,也是这么香,这么能骗人。
一阵风卷过亭台,吹落了好些桃花瓣。有片粉白的花瓣晃晃悠悠地飘下来,正好落在苏云裳的鞋尖上。那片花瓣很快被暗红浸透,边缘卷了起来,像只临死前还想展翅的蝴蝶。
苏云裳低头看着那片花,忽然觉得喉咙里发腥。三年前她被拖出囚室时,也是这样的春天,漫天桃花落在她的枷锁上,被铁链磨得粉碎,粉白的花瓣混着铁锈红的血,在地上铺了薄薄一层,像块被踩脏的锦缎。
“这满院的桃花,”她抬起头,目光越过刘启,望向藏书楼的飞檐,那里的琉璃瓦在阳光下闪着冷光,“开得真是时候啊。”
刘启没说话。他看着苏云裳喉间那点若隐若现的朱砂痣,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被扔进枯井的女子,也是这样,喉间有颗小小的红痣,只是那时那痣被血糊住了,看着像颗凝固的血珠。
风又起,卷着那片染血的桃花瓣往亭外飘。它飘过池塘,掠过几只嬉水的白鹅,最后落在浑浊的水面上,打了个旋儿,慢慢沉了下去。水面上很快恢复了平静,只有圈淡淡的涟漪在慢慢扩散,像谁在水面上画了个句号。
苏云裳的指尖终于触到了药囊的抽绳。她看着那片花瓣消失的地方,忽然觉得掌心里的半颗牙齿不那么冰了,倒像是有了点温度,顺着掌心往西肢百骸爬。
藏书楼后墙的荆棘,十年前她就见过。那时她跟着父亲来书院赏花,偷偷跑到后墙根,被荆棘勾破了新做的裙角,父亲还笑着替她摘去沾在布上的刺。
只是那时的父亲还不知道,有些刺,一旦扎进肉里,是会生根发芽的。
亭内的丝竹声不知何时又响了起来,只是调子变得有些古怪,咿咿呀呀的,像谁在哭。苏云裳拢了拢宽大的袍袖,遮住那只染血的鞋,也遮住了掌心里那半颗带着血痂的牙齿。
今年的桃花,开得确实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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