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的夜,是被酒气、墨香和无数盏摇曳的灯强行点亮的。水波慵懒,将岸上喧嚣揉碎了又铺开,浮光跃金,映得湖面如同泼洒了熔化的金箔。雕梁画栋的画舫一艘连着一艘,灯火通明,笙箫管弦之声纠缠着文士们或清朗或放浪的吟哦,汇成一股粘稠得化不开的声浪,沉沉压在湖面之上。
这便是临安城今年最盛大的西湖赛诗会,一个属于才子、也属于附庸风雅者的喧闹夜晚。第一局赛完,几个晋级在画舫内休息的才子,杯盘狼藉,觥筹交错,喧哗声浪一波波袭来,撞击着耳膜,嗡嗡作响。
苏致远,此刻正歪歪斜斜地倚在一张铺着锦垫的酸枝木圈椅里,浑身软得像是剔去了骨头,只余下几缕酒气在懒洋洋地游荡。眼前人影幢幢,衣冠楚楚,个个脸上都涂抹着一层名为“风流”的油彩,在苏致远这双被酒精浸泡得发胀的醉眼里,不过是些晃动的、失了轮廓的色块。
所有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齐齐投向水榭连接画舫的雕花木桥。连苏致远混沌的醉眼,也不由自主地追随而去。
一个身影,披着月华,踏着无声的莲步,正从水雾氤氲的湖面深处缓缓行来。她身着素白如雪的广袖流仙裙,裙裾拂过木桥,轻盈得不惹半分尘埃。外罩一层薄得近乎透明的淡青色鲛绡纱衣,行走间如水波微漾。乌发如云,仅以一支素玉簪松松挽起,几缕青丝垂落颊边,衬得那颈项愈发纤细脆弱,仿佛湖中一支不胜风力的新荷。脸上覆着半幅同色的轻纱,只露出一双眼睛。
正是那双眼睛。眼波流转间,既似西湖春水般潋滟含情,深处却又沉淀着一种亘古冰川般的冷寂与疏离。眸光扫过之处,那些方才还喧嚣恣肆的公子王孙们,顿时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放轻了。
她像一片误入凡尘的月光,清冷得不沾人间烟火,偏偏又美得惊心动魄,让人不敢逼视。
“林仙儿姑娘!”有人失声低呼,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
“媚香楼的林花魁!她竟真的来唱曲来了!”另一人声音压得极低,却掩不住那份狂喜。
“林仙子临凡…真乃吾辈眼福…”一些风流倜傥的公子哥们的赞叹声,如蚊蚋般在席间浮动。
媚香楼花魁林仙儿。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苏致远醉意熏染的脑海里,此刻,正像西湖中的微风激起一丝微澜,却又迅速沉没。无非是又一个名动临安的美人罢了。
苏致远懒洋洋地重新靠回椅背,眼皮又开始打架。丝竹声幽幽响起,如月色流淌。
林仙儿己在水榭中央的锦茵上盈盈落座,一架螺钿紫檀琵琶横抱怀中。纤指轻拨,几声清越如珠玉滚落的音符,便轻而易举地镇住了满场浮躁。她启唇轻唱,嗓音清冽空灵,如同初融的雪水滑过冰面,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便俘获了所有人的心神。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
是易安居士的《如梦令》。曲调婉转,词意清愁,经她口中唱出,更是平添几分幽寂渺远。那歌声仿佛有生命,丝丝缕缕缠绕在每一个听者的心上,牵动着最隐秘的柔情。
画舫上,水榭里,方才还高谈阔论、指点江山的文士官员们,此刻皆屏息凝神,如痴如醉。有人闭目摇头晃脑,手指在案几上轻轻叩击节拍;有人目光灼灼,死死盯在林仙儿身上,恨不得将那轻纱看透;更有几位须发半白的朝廷大员,捋着胡须,眼中满是激赏,频频颔首。
林仙儿眼波流转,顾盼生辉。她时而眼睫微垂,专注弦上,流露出不胜娇羞之态;时而抬眼望向某位显贵,眸光似水,欲语还休。她捧着青瓷酒壶,身姿如弱柳扶风,袅袅娜娜地在席间穿行,为几位身份最为尊贵的宾客添酒。那纤纤素手执着酒壶,动作优雅流畅,每一次倾注都恰到好处,不多不少。
添酒时,她会微微俯身,露出天鹅般优美的颈项曲线,一缕若有若无的幽香随之逸散,引得那些位高权重者也不由得放软了神色,含笑接过,目光在她身上流连忘返。
“林仙子一曲,当浮一大白!”一位身着紫色官袍、气度威严的老者接过酒杯,朗声笑道,目光在林仙儿脸上逡巡。
“正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啊!”旁边另一位锦袍玉带的中年显贵连忙附和,眼神同样热切。
林仙儿微微屈膝,眼波低垂,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诸位大人谬赞,奴家愧不敢当。能为大人们助兴,是奴家的福分。”那温顺谦卑的姿态,完美得无可挑剔。
酒意如潮水,一阵阵冲刷着苏致远的神志。
苏致远半眯着眼,视线被那抹素白牵引,却又模糊得厉害。她真美,美得像一个精心雕琢的梦。然而,就在她再次俯身,为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大人斟酒时,那宽大的云袖随着动作微微滑落了一寸。
只一寸。昏黄摇晃的灯光下,一抹奇异的、不属于这旖旎风月的幽光,瞬间刺破了苏致远迷蒙的醉眼。
在她皓白如雪的纤细手腕内侧,云袖深处,赫然紧贴着一枚小巧玲珑的青瓷瓶。瓶身不过寸余长,通体是冷冽的雨过天青色,釉面光滑,在灯下反射出一点冰冷、坚硬的光泽。那瓶子的样式极其古朴简洁,没有任何多余的纹饰,干净得诡异。瓶口用同色的软木塞紧紧封住,木塞表面似乎还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蜡一样的东西。
这绝不是闺阁女儿用来盛装香露花油的玩意儿!那瓶子的形状,那封口的严密,那釉色中透出的无机质般的冷硬感…无数零碎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知识碎片,在酒精的刺激下猛地撞击在一起,迸发出刺目的火花!
鹤顶红?孔雀胆?亦或是某种更精炼、更不易察觉的剧毒?寒意如一条冰冷的毒蛇,倏然从苏致远脚底窜起,沿着脊椎骨一路向上,瞬间将残存的酒意驱散了大半。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一下,又一下,撞击着肋骨。
方才还觉得她是误入尘网的仙子,此刻再看她巧笑倩兮,眼波流转间对达官显贵们流露出的那份恰到好处的恭顺与娇媚,那温言软语,那袅娜身姿…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仿佛瞬间蒙上了一层精心编织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假象!这哪里是献艺?这分明是一场步步惊心的狩猎!而满场这些沉醉于美色与丝竹的所谓“猎物”,对此竟浑然不觉!
一股混杂着荒谬、惊悸和某种被愚弄的愤怒猛地冲上头顶。苏致远深吸一口气,借着那残余的几分酒力壮胆,猛地从圈椅里站起身。脚步虚浮,踉踉跄跄,像个真正的醉汉,一路拨开那些犹自沉浸在苏夜歌声中的宾客,径首朝水榭中央、那抹素白的身影撞了过去。
“仙…仙子好雅兴啊!”苏致远故意把声音拔得又高又飘,带着浓重的醉意,瞬间打破了水榭中沉醉的氛围。所有人的目光,包括苏夜,都愕然地聚焦到苏致远这个不速之客身上。
苏致远无视那些皱眉、嫌恶甚至隐含怒意的眼神,脚步趔趄着,首首冲到苏夜面前。浓烈的酒气扑面而去。她似乎下意识地微微蹙了一下眉,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飞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又恢复了惯常的平静无波。
就在与她擦身而过的瞬间,苏致远右手一首懒洋洋捏着的那柄竹骨折扇,像是醉酒之人失手般,极其“轻佻”地向前一送。
扇骨顶端,那冰凉的象牙扇坠,不偏不倚,正正点在了她隐藏在宽大云袖之下、紧贴着手腕内侧肌肤的位置!
隔着薄薄的衣料,苏致远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枚小巧、坚硬、冰冷的青瓷瓶的存在。而指尖传来的,更是她手腕肌肤瞬间的紧绷和那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
“一曲《青玉案》…”苏致远歪着头,凑得极近,几乎是贴着她的面纱,呼出的热气带着酒味喷薄而出,声音含混不清,像是在调笑,又像是在梦呓,“唱的是…东风夜放花千树…”
话音落下的刹那,时间仿佛凝滞。
水榭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丝竹停顿,私语断绝,连湖风吹拂纱幔的簌簌声都听不见了。死寂。一种令人窒息的、冰封般的死寂瞬间笼罩了整个空间。
她的身体依旧保持着完美的站姿,甚至连脸上的轻纱都纹丝未动。然而,苏致远清晰地看到,她那只垂在身侧的、原本柔若无骨的左手,五指极其细微地蜷缩了一下。紧接着,那只手以一种快得超越视觉捕捉极限的速度,无声无息地抬起,精准无比地探向苏致远的脖颈!
指尖冰凉,带着一种玉石般的坚硬触感,如同毒蛇的信子,瞬间贴上了苏致远喉结下方最脆弱、最致命的凹陷处!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生死的绝对压迫感!
肌肤相接处,冰寒彻骨。
就在这致命的指尖触及苏致远咽喉的同一瞬间,一个声音响了起来。那声音依旧是她空灵的嗓音,却褪尽了所有的柔媚与温度,只剩下一种无机质的、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冰冷,字字清晰,如同碎冰坠地:“——还是星如雨?”
那冰冷的指尖紧贴着苏致远跳动的脉搏,她的目光锁死苏致远的眼睛,那句冰冷刺骨的问话悬停在死寂的空气里,如同断头台上悬而未落的铡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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