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浸了水的宣纸，缓慢而沉重地洇开。
霍州那本深蓝色的丝绒日记本，渐渐被写满。
字迹依旧带着病弱的虚浮。
但内容却日益丰盈，字里行间，全是一个少年小心翼翼的仰望。
“十一月三日。阴。
今天在茶会上远远看见她了。
她穿了一件淡青色的旗袍，领口绣着小小的茉莉。
她说话的声音真好听，像玉珠落在盘子里。
有人故意刁难一个侍应生，打翻了茶盏。她没说话，只是默默递过去一方干净的手帕。她总是这样。
我不敢靠近。
只能躲在廊柱后面，像个贼。
她的影子落在地上，离我的脚尖只有一步远。
我盯着那影子看了很久，一步，像隔着千山万水。”
“十二月十二日。微雪。
母亲今天心情很好，我装不在意偷偷打听着林晚。
她说起林小姐家世不错，教养更是好，是城里数得着的闺秀。
我听着，心像泡在温水里，又像被针密密地扎着。
如果我是个健康的人……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自己狠狠掐灭了。
我这样的人，怎么配有这样的‘如果’？
那只会让她也跟着坠入深渊。
能这样偷偷记下关于她的一点一滴，己经是老天爷对我最大的仁慈了。
我不该再贪心。”
“一月二十日。晴。大风。
咳得很厉害，一整天都没力气下床。窗外阳光很好，鸟儿在叫。
我忽然想，她在做什么呢？是不是也看着这片阳光？
这念头让我觉得暖和了一点。我真是个自私又卑鄙的人。”
深蓝色的日记本写完，换成了墨绿色缎面的第二本。
然后是第三本，一本深棕色皮革封面，厚重而沉默。
霍州将它们视若珍宝，小心翼翼地锁在床头柜最下面的抽屉里。
那里面藏着他短暂生命里，唯一鲜活、滚烫的秘密。
……
一个沉闷的午后，窗外是灰蒙蒙的天。
霍州服了药，正昏昏沉沉地靠在躺椅上浅眠。
张意琳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想替他掖一掖滑落的薄毯。
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床头柜，那个没有完全合拢的抽屉缝隙里，露出了深棕色皮革日记本的一角。
鬼使神差地，她轻轻拉开了抽屉。
三本厚薄不一的日记本静静地躺在那里。
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拿起最上面那本深棕色的，翻开。
只看了几页，她的脸色就变了。
苍白的指尖紧紧攥着那柔软的皮革封面，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儿子的字迹，那些绝望的自厌，那些卑微到尘埃里的仰望。
那些关于“林晚”的、几乎要溢出纸页的滚烫情愫……
像一把把烧红的刀子，狠狠捅进一个母亲的心窝。
巨大的心疼和一种更加强烈的、名为“抓住希望”的念头，瞬间攫住了她。
她的儿子，她这孱弱得仿佛随时会熄灭的小儿子，心里有了光！
有了想要抓住的人！
张意琳的呼吸急促起来，眼底翻涌着激烈的挣扎。
她当然知道儿子的顾虑，知道他宁愿在暗处独自凋零也不愿连累他人。
可是……她看着儿子在躺椅上沉睡中依旧紧蹙的眉头，看着他瘦削得几乎脱形的脸颊……
一个母亲的本能，压倒了一切理智和道德。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这唯一的光，也熄灭在儿子短暂的生命里。
她必须抓住它！
哪怕是用最自私的方式！
……
几天后，林家客厅的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价值不菲的紫檀木茶几上。
一份烫着金边、印着霍氏家族徽记的聘礼单被推到了林晚母亲乔挽芸的面前。
礼单异常厚重，列出的每一项——城中心繁华地段的商铺地契、古董行里估价惊人的翡翠头面。
甚至还有海外某个度假小岛的部分股权——都昭示着霍家不容置疑的诚意。
或者说，是权势的无声碾压。
张意琳端坐在主位沙发，妆容精致，一丝不苟的盘发更显威严。
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未来婆婆的温和笑容。
“乔妹妹，”
张意琳的声音带着亲昵，手指轻轻点了点那份沉甸甸的礼单。
“我们霍家，对小晚是一百个满意，一万个放心。
小州那孩子，你也知道，身子骨是弱了些，可心地纯善，最是知道疼人。
我们做父母的，只想在……在还来得及的时候，给他寻一门最妥帖的亲事，让他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人陪着。
小晚这孩子，温柔端庄，知书达理，正是最合适的人选。
我们霍家，绝不会亏待了她。”
乔挽芸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手指紧紧绞着膝上的丝帕，指节绷得发白。
霍家的二少爷她当然知道，天生的心脏病。
之前的聚会她也瞧见过霍州吐血了，看上去病弱的不行。
她实在不想自己千疼万爱的女儿嫁给一个没有未来的病秧子。
乔挽芸看着那份如同枷锁般的聘礼单，只觉得胸口发闷，几乎喘不上气。
“张姐姐，”
“小晚她……她还小，性子也软。
霍二少爷自然是千好万好，只是……只是我怕小晚年轻不懂事，照顾不周，反倒委屈了二少爷……”
张意琳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端起面前的青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动作优雅，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进了霍家的门，就是霍家的少奶奶，锦衣玉食，尊荣体面，谁敢给她委屈受？
至于照顾小州……”
她放下茶盏，目光首首地看向乔挽芸，语气加重。
“有最顶级的医护团队随时待命，小晚只需要陪在他身边。
说说话，解解闷。
给他一个念想，一个盼头。
乔妹妹，你是明白人，我们霍家能给的，是别人几辈子都求不来的。
我们是真心的想来求娶，你们有什么要求都可以商量。
我真的很想小晚当我的儿媳，自然也绝对不会亏待她的娘家人。”
她的话音刚落，林晚的父亲林正宏便迫不及待地开口了。
脸上堆满了谄媚又急切的笑容。
“张夫人说得对！说得太对了！
能攀上霍家这门亲，是我们林家祖上积德！
小晚能嫁过去照顾二少爷，那是她的造化！”
他狠狠瞪了妻子一眼，带着警告。
“挽芸，你妇道人家懂什么！
别不识抬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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