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80年代知青10

金婚庆典那天，电视台的摄像机镜头追着老两口进了蔬菜大棚。春桃戴着印有"农业技术顾问"字样的红臂章，白发用银色发卡别在脑后，踩着双洗得发白的解放鞋，正蹲在菜畦边扒拉嫩绿的菜苗。陆明远举着放大镜凑过去，老花镜滑到鼻尖，活像只探着头的老乌龟。

"你瞧这茬小油菜！"春桃掐下片叶子在手里揉搓，新鲜的菜香混着泥土味首往人鼻子里钻，"农技站新培育的品种，抗病性强不说，炒出来还带股奶油香！"她转头冲镜头挤挤眼，"小陈导演，等会让后厨炒盘尝尝，比饭店里的山珍海味都强！"

陆明远伸手要摸菜苗，被春桃"啪"地打在手上："老陆！刚摸完锄头就碰菜，当心带病菌！"说着从兜里掏出块手帕，仔细擦干净他的手。摄像机红灯闪烁，却录不到老两口压低的对话。"当年咱们偷摸着种反季菜，哪见过这阵势？"陆明远小声嘀咕，"现在倒好，全成了高科技。"

春桃白他一眼："咋，嫌弃科技进步啦？"她突然指着远处的智能喷灌系统，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彩虹，"你看那玩意儿，能根据土壤湿度自动浇水，比咱俩当年拎着木桶强百倍！"话没说完，陆明远突然伸手挡住她的额头——大棚顶部的塑料薄膜正巧滴下滴水珠，堪堪落在他手背上。

"这么大岁数还耍贫嘴。"春桃嘴上抱怨，却偷偷往他身边挪了半步。二十年前暴雨夜的记忆突然涌上来，那时他也是这样用身体替她挡雨。摄像机镜头拉近，能清楚看见陆明远袖口露出的补丁——那是春桃上个月新补的，针脚细密得像排小蚂蚁。

"爸、妈！"儿子小川的声音从棚外传来，"该切蛋糕了！"陆明远伸手要拉春桃起身，却被她反手拽住。"再看会儿。"春桃的声音突然轻下来，指尖抚过菜苗上滚动的露珠，"你说，咱们种了一辈子地，从烂泥塘到智能大棚，像不像在做梦？"

陆明远没接话，只是把她冻得发红的手塞进自己外套口袋。镜头里，白发苍苍的老两口身影渐渐重叠，和五十年前蹲在知青点菜畦前的年轻身影悄然重合。春桃又指着菜苗絮絮叨叨："这批菜上市，正好给养老院的老伙计们尝尝鲜..."陆明远低头应着，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影，像极了那年晒谷场上，落在她发间的星光。

老藤椅吱呀吱呀晃悠着，春桃把老花镜往脑门上推了推，晚霞透过纱帘洒在相册封面上，映得"金婚纪念"几个烫金字都软乎乎的。陆明远端着紫砂壶凑过来，壶嘴冒着的热气扑在她后颈，痒得她缩了缩肩膀："老陆，你这壶茶都快凉透了！"

"凉了再泡呗。"陆明远挨着她坐下，膝盖不小心碰着她的，赶紧往旁边挪了挪。相册翻开，第一张就是当年知青点的合照，穿绿军装的春桃站在最边上，手里攥着把蔫头耷脑的韭菜，陆明远蹲在前面，草帽歪戴着，眼睛却首勾勾盯着镜头外的她。

"你瞅瞅这傻样！"春桃拿相册角戳他肩膀，"那会儿我还以为你瞧不上我这农村丫头。"陆明远伸手要抢相册，结果带翻了紫砂壶，褐色茶渍在地板上洇开。两人手忙脚乱擦地时，春桃突然摸到相册最后一页夹着的硬物——泛黄的纸片边缘刺得指尖发疼。

"这破玩意儿怎么还在？"春桃脸色变了变，扯出那半张离婚协议。纸片被岁月啃出细碎的毛边，"自愿离婚"西个字早褪成浅灰，背面的钢笔字却清晰得吓人："所有错过的遗憾，都成了相遇的理由。"她记得清楚，那是陆明远用补衣服的线头，把撕碎的协议重新缝起来时，偷偷写在背面的。

陆明远的动作僵住了，紫砂壶悬在半空忘了放。夕阳把他脸上的皱纹照得发亮，像犁过千百遍的土地。"留着呗。"他声音突然变得很轻，伸手去够那张纸，"要不咋说日子得往前看？当年要是真离了，哪来现在天天被你念叨的福气？"

春桃鼻子一酸，把纸片拍在他手心："就会贫嘴！"可手指却没松开，和他的手叠在皱巴巴的纸面上。五十年前暴雨夜的雷声仿佛又在耳边炸响，那时她也是这样攥着他的手，指甲几乎掐进肉里。陆明远突然把纸片塞回相册，顺势揽过她肩膀："别看这破纸了，看看咱俩金婚拍的照片！"

最后一页的照片里，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歪在藤椅上，春桃笑得露出缺了颗门牙的豁口，陆明远举着紫砂壶假装要往她嘴里倒。相册合上时，春桃听见陆明远在耳边嘟囔："等咱俩走了，就把这相册和结婚证埋在菜地里，让小川种棵桃树，来年开花结果，全是咱俩的念想。"

晚霞彻底染红了半边天，老藤椅还在吱呀作响。春桃靠在陆明远肩头，听着他胸腔里平稳的心跳，突然觉得，这被岁月磨得发亮的日子，就像相册里那张离婚协议——皱巴巴、破破烂烂，却实打实成了这辈子最珍贵的宝。

十年后的梅雨季来得格外缠绵，春桃的病床前总摆着新鲜的油菜。陆明远颤巍巍削着苹果，果皮在他指间断成几截。"老陆..."春桃气若游丝地唤他，枯瘦的手摸索着抓住他衣角，"别浪费，苹果核...还能种..."

陆明远把脸埋进她稀疏的白发，泪水打湿了枕巾。当年那个在菜地里追着害虫跑的利落身影，如今连翻身都要他帮忙。床头柜上，金婚相册被翻得卷了边，离婚协议的残片早己泛黄发脆，背面的字迹却依旧清晰。

"你说..."春桃忽然轻笑，喉咙里发出微弱的气音，"要是当年真离了，你会不会娶个城里姑娘..."话没说完就被咳嗽打断。陆明远赶紧把她扶起，掌心贴着她后背轻轻："傻话，这辈子就你这一个冤家。"

小川带着孙女匆匆赶来时，春桃正指着窗外的菜园。新培育的菜苗在雨幕中舒展嫩叶，自动喷灌系统均匀地洒着水雾。"告诉科研所..."她攥着儿子的手，"这批抗涝品种...记得申请专利..."话音未落，手突然垂了下去。

葬礼那天，整个县城的菜农都来了。陆明远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将半张离婚协议和结婚证一起放进骨灰盒。他们亲手栽种的桃树正值花期，粉白花瓣飘落在坟前，与新撒的菜籽混在一起。深夜，陆明远摸着墓碑上春桃的照片喃喃自语："别急，等菜苗发芽的时候，我就来陪你。"

半个月后菜苗发芽后，夜里陆明远静静看着星星，忽然说了一句：“系统送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