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80年代知青1

暮色像浸透的蓝墨水，从知青点的草屋顶缓缓漫下来。陆明远站在堂屋门槛上，后颈被潮湿的晚风刺得发紧。手里的离婚协议书边角己经卷翘，油墨字迹被汗水洇得模糊，泛着令人作呕的酸腐味——那是他昨天夜里躲在谷仓起草时，不小心打翻的馊粥渍。

灶间传来柴火爆裂的噼啪声，像无数细小的枪响。林春桃的山歌混着米粥咕嘟冒泡的声响飘出来，调子被揉进烟雾里，断断续续："正月里来是新春哎......"她弯着腰往灶膛添柴，蓝布衫下摆扫过湿漉漉的泥地，后颈碎发被火光映得金黄。三颗带着草屑的鸡蛋在陶碗里相撞，发出清脆的叮咚声，恍若某种不祥的预兆。

陆明远喉结滚动，腌菜坛黑黢黢的轮廓在阴影里若隐若现。三天前他把协议藏进坛底时，坛口的酸白菜还泛着新鲜的乳白，此刻却仿佛在发酵成某种浓稠的恶意。记忆突然刺痛神经——原主昨天蹲在这个腌菜坛前，一边往春桃最爱吃的辣白菜里撒盐，一边盘算着如何哄骗她签字。

"明远哥，来尝尝新打的豆浆！"春桃的声音裹着热气撞破思绪。她系着补丁摞补丁的围裙，鬓角沾着烟灰，陶碗边缘还粘着几颗没擦净的豆渣。陆明远慌忙把协议书往裤腰里塞，动作大得带翻了墙角的竹凳，哐当声响惊得梁上的燕子扑棱棱乱飞。

春桃被这动静吓得一抖，豆浆泼在手腕上。她却顾不上擦，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带着草木灰气息的手掌贴上他额头，陆明远突然注意到那双手的纹路里嵌满洗不净的泥垢，虎口处还留着前日掰玉米时被叶子割伤的疤痕。

腌菜坛的方向传来轻微的晃动，大概是老鼠在啃食坛沿的残渍。陆明远猛地抓住春桃的手腕，在她惊愕的目光里，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春桃，把坛子......"话未说完，院外突然传来自行车铃铛的脆响，隔壁知青喊着"县革委会的通知来了"，惊起满院麻雀。

春桃的瞳孔骤然收缩，下意识要往腌菜坛的方向跑。陆明远抢先一步挡在她身前，后背抵着冰凉的坛身，掌心渗出的汗把粗陶都焐得发烫。远处的暮色愈发浓重，将春桃的脸庞染成青灰，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寒夜里两簇不肯熄灭的火苗。

潮湿的暮色被陆明远撞开一道缺口，他跌跌撞撞冲进蒸腾着热气的厨房。雾气裹着柴草燃烧的焦香与白粥的甜腻扑面而来，模糊了视线。春桃半蹲在腌菜坛前的身影忽隐忽现，那双布满冻疮裂痕的手，正拨开坛口腌渍发黑的白菜叶。

“别碰！”陆明远的声音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带着破风箱般的沙哑。他踉跄着扑过去，带翻了墙角盛满泔水的木桶。腐臭的汁水泼溅在泥土地上，与蒸腾的白雾搅成一团。春桃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和动作惊得跌坐在地，后脑勺重重磕在砖砌的灶台边缘。

陶罐碰撞的闷响在狭小的空间里炸开，春桃鬓角沾着的灶灰簌簌掉落，发梢还粘着几片腌菜叶。她仰起脸望着满脸通红的丈夫，眼中盛满惶惑与担忧。火光在她眼底跳跃，映得那双杏眼水光盈盈：“明远哥，你脸色这么差，是病了吗？”颤抖的指尖想要触碰他滚烫的额头，却在半空僵住。

陆明远大口喘着粗气，额前的碎发被冷汗浸湿，黏在苍白的皮肤上。他死死按住腌菜坛，掌心的温度几乎要将粗陶烧穿。坛中藏着的离婚协议书此刻仿佛化作一条毒蛇，在黑暗中吐着信子，随时准备扑出来咬碎眼前人。春桃身上传来的皂角香混着灶间烟火气，却盖不住他记忆里那股子腐烂的血腥味——原书里，就是这份协议，让眼前的人倒在泥泞中，再也没能站起来。

“我没事。”他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喉结上下滚动。春桃的指甲轻轻擦过他手背，带着常年劳作留下的薄茧。这个细微的触碰让陆明远眼眶发烫，他突然抓住妻子的手腕，将人拽进怀里。春桃惊呼一声，撞在他剧烈起伏的胸口，鼻尖传来陌生又熟悉的气息——不同于往日的疏离，此刻的拥抱里，裹着令人心安的体温。

“别怕。”陆明远听见自己说，声音发颤却坚定。他低头时，看见春桃头顶稀疏的黑发间，不知何时己生出几根银丝。这些藏在发间的岁月痕迹，像锋利的针尖，一下下戳着他的心。腌菜坛在身后发出细微的晃动，不知是老鼠作祟，还是命运的齿轮正在转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