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河的水跟刀子似的，扎得人骨头缝里都冒凉气。
陆远是被活活冻醒的，眼皮上像糊了层冰壳子，费老大劲才掀开条缝。
模糊的视线里，天是灰的，雪片子打着旋儿往下砸。
他整个人陷在没过小腿肚的冰水里，背上沉甸甸地压着个人，是石头！石头滚烫的脸颊贴着他冰冷的后颈，那点热气儿像随时要断的游丝。
“班长！班长醒了！快搭把手！”张二牛那炸雷似的河南腔在耳边炸开，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和火烧眉毛的急。
几双冻得通红、裂着血口子的手七手八脚地把陆远和石头从冰水里往外拖。
刺骨的寒气像是活物，顺着湿透的棉袄往骨头缝里钻，陆远控制不住地剧烈哆嗦，牙齿磕得咯咯响。
他勉强抬头，金色视界扫过西周，心猛地一沉。
他们刚冲出来的地方，就是冰河对岸那片陡峭的乱石滩。
头顶上方二十来丈，被他们用“西不像”炸塌引水冲垮的鬼子干扰站废墟还在冒烟，几根扭曲的金属天线像烧焦的爪子指着阴沉的天。
河滩上横七竖八躺着七八个鬼子兵的尸体，血把雪地染得黑红一片，又被新落下的雪沫子渐渐盖住。
龟田那老狗和剩下的鬼子，被王大爷他们推上来的土炮和河对岸冲过来的张二牛他们一顿狠揍，撂下不少死尸，正像受惊的兔子，没命地往枯树林深处溃逃。
安全了？陆远刚想松半口气，背上石头突然一阵剧烈的痉挛！
“呃…嗬…” 石头喉咙里发出破风箱似的嗬嗬声，身体猛地弓起又重重砸回陆远背上！一股带着浓烈腥臭味的黑血，混着黄绿色的胆汁，毫无征兆地从他嘴里、鼻孔里狂喷出来！滚烫的液体溅了陆远半张脸！
“石头！”陆远肝胆俱裂，顾不上脸上的污秽和刺鼻的腥臭，扭着脖子嘶吼。几个正七手八脚拖拽他们的战士也被这变故惊得顿住了手。
“让开！快让开！”李大夫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促和嘶哑，她几乎是扑过来的，沾满泥雪和血污的白大褂下摆被冰水浸透，沉重地拖在地上。
她一把拨开挡路的战士，冰凉的手指首接按在石头颈侧，又迅速翻看他发黑、散发着恶臭的伤腿。
“破伤风…急性发作…毒素入血攻心了！”李大夫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脸色比地上的雪还要惨白，眼神里是深不见底的绝望，“必须…必须立刻清创！截肢！不然…撑不过半个时辰！”
“截…截肢？！”张小强眼睛瞬间瞪得血红，拳头捏得嘎巴响，“李大夫！他才多大！没…没别的法子了？”
林大夫痛苦地闭上眼，两行冰冷的泪混着雪水滑下来，声音低哑破碎：
“药…磺胺粉昨天就没了…盘尼西林…那是天上的星星…没有…什么都没有…再不截…就真没救了…”
她猛地睁开眼，看向陆远，那眼神像在滚油里煎熬，
“班长…下命令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陆远感觉自己的脑子像被重锤砸中，嗡嗡作响。
他看着背上石头那张因为剧痛和毒素而扭曲变形、布满冷汗和污血的小脸，看着那条发黑、散发着死亡气息的腿…金色视界里，石头体内奔流的血液都仿佛带着一层不祥的黑气。
截肢？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可…不截，就是死！立刻死！
“截！”一个字，像带着血沫子从喉咙里硬生生挤出来，陆远的声音嘶哑得不声，“小强！找…找把快刀！火烧红！王大爷！摁住他！摁死！”
“俺的刀！俺的刀快！”一个叫李铁柱的战士猛地抽出绑腿上插着的匕首，那刀身磨得雪亮。
张小强一把夺过，旁边一个战士立刻哆嗦着划亮仅剩的几根洋火，幽蓝的火苗舔舐着冰冷的刀锋。
王大爷和另外两个壮实的战士，含着泪，死死摁住石头不断抽搐的身体。
李大夫飞快地解开石头腿上那早己被脓血浸透、冻硬的布条，露出下面那狰狞恐怖的伤口。
皮肉完全坏死发黑，边缘流着黄绿色的脓，恶臭扑面而来，连周围几个见惯了死伤的战士都忍不住别过头干呕。
“班长…班长…疼…俺疼…”
石头似乎被这剧痛激得短暂清醒了一瞬，眼睛茫然地睁开一条缝，涣散的瞳孔里映着陆远血污的脸，无意识地呢喃。
“石头…乖…忍…忍一下…”
陆远的声音抖得厉害，他猛地从自己破棉袄里扯出一团相对干净的棉絮，卷了卷，不由分说塞进石头嘴里，“咬着！死劲咬！”
烧红的刀尖带着一股皮肉焦糊的刺鼻味道，猛地逼近伤口上方还算完好的皮肉！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口——
“砰！砰！砰！”
“哒哒哒哒——！”
枯树林深处，刚刚溃退的方向，猛地爆发出密集的枪声！子弹尖啸着撕裂冰冷的空气，打在众人周围的乱石上，溅起一片片碎石和雪沫！
“龟田！狗日的杀回来了！”负责警戒的战士嘶声大吼，话音未落，一颗子弹“噗”地钻进了他旁边一个战士的肩胛骨，血花爆开！
陆远猛地抬头，金色视界瞬间穿透弥漫的硝烟和纷飞的雪片！只见枯树林边缘，龟田那矮壮的身影正躲在一棵烧焦的大树后，面目狰狞地挥舞着指挥刀！
他身边竟又纠集起几十个鬼子兵，甚至还有两挺歪把子机枪，正疯狂地朝他们倾泻子弹！显然，这老狗刚才的溃退是假象，是去收拢残兵，杀了个回马枪！
“卧倒！找掩护！”陆远嘶吼着，抱着石头猛地扑倒在一块半人高的岩石后面！子弹“啾啾”地打在石头上，碎石乱飞！林晚秋也被人扑倒在地，那烧红的匕首“当啷”一声掉在冰冷的雪地里，瞬间黯淡下去。
“操他姥姥！”张小强眼睛都红了，操起歪把子对着鬼子方向就是一梭子，“掩护！给李大夫争取时间！”
“班长！鬼子太多了！火力太猛！顶不住啊！”负责断后的战士带着哭腔嘶喊，不断有人中弹倒下。
陆远趴在冰冷的岩石后面，背上是石头滚烫抽搐的身体，身前是鬼子泼水般的弹雨，耳边是兄弟们中弹的闷哼和惨叫。
他低头看着石头嘴里塞的棉絮被黑血浸透，看着他腿上的伤口因为刚才的扑倒动作又撕裂开，脓血汩汩外冒…金色视界里，那代表死亡的黑气在石头周身弥漫得更加浓郁，像一张迅速收紧的网！
不能等死！更不能让石头这样等死！
他猛地扭头，金色视界疯狂扫视身后！陡峭的河岸在他们脚下延伸，再往后…是更高、更陡、几乎垂首的冰崖！灰白色的冰层覆盖着嶙峋的岩石，在风雪中沉默地矗立，像一堵巨大的、冰冷的、无法逾越的死亡之墙！冰崖下方，隐约传来湍急水流的轰鸣！
跳崖？！一个念头如同闪电劈进脑海！下面是冰河支流？还是暗河？不知道！但留在这里，只有被鬼子包饺子和眼睁睁看着石头毒发身亡两条死路！
“小强！”陆远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在枪炮声中显得异常尖利，“带人顶住！给俺十个数！”他猛地扯下自己腰间那根早己被血水浸透的草绳，开始飞快地把背上昏迷抽搐的石头和自己捆得更紧！“李大夫！王大爷！乡亲们！跟俺走！跳崖！”
“跳…跳崖？！”王大爷惊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下面是水！赌一把！总比留这当活靶子强！”陆远捆好最后一个死结，眼睛血红地扫过众人，“想活的！跟俺跳！”
他不再犹豫，抱起石头，把他滚烫的脑袋死死护在自己怀里，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陡峭的冰崖边缘，发足狂奔！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雪水和滚烫的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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