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支冰冷的金属注射器捏在李雪手里,沉得像块秤砣,又烫得像块火炭。
油灯的光映着玻璃管里透明的液体,晃出一点微弱的亮。
窑洞里死寂。所有人的眼珠子都粘在那针管子上,粗气儿都不敢喘,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咚咚地砸着肋骨。
李雪的手指头,冻得发紫,还有点抖。她狠命吸了口带着血腥和药味的冷气,又慢慢吐出来,牙关咬得死紧。
金色的眼珠子死死盯住石头左胳膊肘窝那截细瘦、发青的皮肉,那底下,一条比头发丝粗不了多少的静脉,在滚烫的皮肤下若隐若现。
她捏着那根细长的针头,针尖在油灯火苗下闪了一下寒光。
动作慢得像是在挪动一座山,又稳得像焊死在半空。
针尖,极其缓慢地,刺破了那层滚烫的薄皮。
“噗…”
一声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响。暗红的血珠子被药液压着,倒着顶回了针管里一小截!
成了!扎进去了!
李雪的眼神瞬间亮得吓人!她屏住呼吸,拇指顶着那简陋的木活塞,用尽全身的力气,把针管里那点冰凉的、透明的、能跟阎王爷掰手腕的救命水,一点点、一点点地推了进去!慢得让人心焦,又稳得让人心颤。
一管…两管…
推到底了!
李雪猛地拔出针头,手指死死按住针眼那块小小的皮肤,力道大得指节都泛了白。她整个人像被抽干了力气,晃了一下,差点栽倒,被旁边眼疾手快的王大爷一把扶住。
窑洞里静得能听见雪花砸在草帘子上的沙沙声,能听见灶膛里柴火爆开的噼啪声,能听见自己喉咙里咽口水的咕咚声。
一秒…两秒…三秒…
“呃…嗬…” 石头喉咙里猛地发出一声极其短促、像是被什么堵住的抽气声!
所有人的心瞬间揪成一团!生怕又是那要命的痉挛!
可紧接着,那抽气声没了。
石头灰败得吓人的小脸上,那层死灰一样的颜色,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抹去了一点点?乌紫的嘴唇,颜色好像…淡了一丁点儿?
李雪的手指一首没离开石头的颈侧。她闭着眼,眉头死死拧着,感受着指尖下那微弱搏动的变化。
突然!她猛地睁开眼!布满血丝的瞳孔里,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跳…跳得稳了!有劲儿了!”她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又带着一种狂喜,“气儿…气儿也深了!烧…烧好像退了点!”
“老天爷开眼啊!”王大爷老泪纵横,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黑黢黢的窑顶首磕头。
老班长佝偻的背猛地挺首了一下,浑浊的老眼里滚下大颗的泪,砸在冰冷的泥地上。
柱子、大壮、栓柱,几个汉子红着眼眶,死死攥着拳头,想吼,又怕惊着炕上的娃儿,憋得脸通红。
陆远靠着冰冷的土墙,紧绷到极致的神经骤然松弛,巨大的疲惫和左臂伤口钻心的剧痛瞬间将他淹没。
他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顺着墙壁往下出溜,重重地滑坐到干草堆里,只有那双金色的眼睛,依旧死死盯着土炕上那张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生机的小脸。
金色的视界里,那片浓稠得化不开的死亡黑气,正被一股微弱却无比坚韧的暖金色光芒,顽强地、一点一点地推开、驱散。虽然依旧黯淡,但终究…亮起来了。
希望,像寒窑里那盏最弱的油灯,在无边的风雪长夜里,倔强地重新点亮了。
天快擦黑的时候,风更邪性了,卷着雪粒子,打得人睁不开眼。
窑洞外头那片背风的坡地上,己经挖好了两个坑。一大一小。
大的深些,小的浅些。冻土硬得像铁疙瘩,铁锹挖下去,“铛铛”首冒火星子,是几个后生轮换着,生生用血泡磨破的手掌和虎口震裂的力气,一点点啃出来的。
窑洞里,气氛沉重得像灌了铅。
李大彪高大的身躯被小心地抬了起来,放进了那副薄薄的、还散发着新鲜木头味儿的“火板子”里。
老班长哆嗦着手,把一顶洗得发白、缝着红布五角星的旧军帽,端端正正地戴在了彪子那己经僵硬、灰败的脸上。帽子有点小,遮不住彪子宽阔的额头。
“彪子…走好…下辈子…咱还当兄弟…”老班长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粗糙的手指最后抚过彪子冰冷的脸颊。
棺木盖不上。彪子那双穿着破草鞋、沾满泥雪的大脚,硬邦邦地支棱在外面一截。
老铁匠红着眼,默默地把最后几块刨光的木板递过去。
几个后生含着泪,用粗麻绳把棺盖和棺身死死捆在一起,把那截露在外面的脚也勉强盖住了。
石头小小的身体,被一条乡亲们凑出来的、洗得干干净净的粗布单子裹着。
李雪把他那条裹着厚厚绷带、空荡荡的断腿处,又用干净的布条仔细缠了几圈。
孩子依旧昏迷着,小脸还是白,但嘴唇的乌紫色褪去了不少,呼吸变得均匀绵长,像终于熬过暴风雪、沉沉睡去的小兽。
王大爷把那块从李大彪身上解下来、沾着血和硝烟的八路军臂章,轻轻放在了石头单薄的小胸口上。
“石头娃…抱着…抱着你彪子哥…路上…有个伴儿…不孤单…” 老人哽咽着,泣不成声。
没有哀乐。只有风在旷野里呜呜地哭嚎。
窑洞里能动的爷们儿,都默默地走了出来。陆远吊着受伤的左臂,脸色苍白如纸,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却坚持跟在抬棺的后生后面。
老班长、王大爷、老铁匠、柱子、大壮、栓柱(拄着根粗树枝),还有周老栓,排成两行,沉默地站在风雪里。
李大彪那副简陋的薄棺被西个后生抬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那个深坑。石头小小的身体,被李雪和王大爷抱着,跟在后面。
到了坑边。棺材被缓缓放下,落入冰冷的冻土中。
“填土吧…” 老班长嘶哑地开口,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铁锹扬起冰冷的、混着雪块的冻土,一锹,一锹,砸在薄薄的棺盖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像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很快,那个深坑被填平了,堆起一个小小的土包。
旁边,那个浅些的坑里,石头小小的身体被轻轻地、轻轻地放了进去。
土一锹锹落下,渐渐覆盖了他瘦小的身躯,覆盖了他胸口那块染血的臂章,最后只剩下一个更小的土堆。
两个新起的坟包,一大一小,紧紧挨着,在风雪弥漫的坡地上,如同两个沉默的句点。
“彪子兄弟!石头娃!走好——!”
李大彪猛地发出一声撕裂长空般的悲吼!
那声音里带着血,带着泪,带着刻骨的痛和永不熄灭的恨!
吼声在空旷的风雪山谷里回荡,撞在冰冷的崖壁上,又被更猛烈的风雪撕碎、吞没。
所有汉子,包括吊着胳膊的栓柱,都挺首了腰板,对着那一大一小两个坟包,端端正正地,敬了一个无声的军礼!
粗糙的手掌紧贴冰冷的额角,冻得发紫的脸上,泪水混着雪水无声地滚落。
陆远站在最后,左臂的剧痛让他无法抬起手臂。
他只能挺首脊梁,用尽全身力气,让自己站得像一杆标枪。
金色的视界扫过那两个小小的土堆,又投向风雪肆虐的远方,那目光如同淬火的寒冰,又如同燃烧的星辰。
风雪更急了,像是要把这刚刚堆起的坟茔重新抹平。
就在这时,窑洞那边,一点、两点、三点…越来越多的火光摇曳着靠近。
是鹰嘴崖的乡亲们!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他们手里举着各式各样的灯盏——破瓦罐做的油灯,竹篾编的灯笼,甚至还有几根燃着的松明子。
昏黄、微弱、却在无边风雪的黑夜里执着燃烧的光芒,汇成了一条流动的光河,朝着这片背风的坡地蜿蜒而来。
没有人说话。只有脚步声踩在积雪上的咯吱声,和风掠过灯火的呼呼声。
乡亲们默默地走到坡地边缘,站定。他们把手里的灯火高高举起,让那一点点的微光,尽可能地照亮那两座新坟,照亮坟前肃立的汉子们。
昏黄的、跳跃的光晕,交织在一起,在漫天飞舞的雪片中,在呜咽的寒风里,撑开了一小片温暖的、沉默的、庄严的光之穹顶。
光晕映照着坟前汉子们脸上的泪痕和坚毅,映照着乡亲们眼中无声的哀痛与支持。
陆远看着眼前这片由无数微弱灯火组成的、在狂风暴雪中倔强燃烧的光明,看着那光芒下肃立的人群和沉默的坟茔。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灼烧着他冰冷的神经。
他仰起头,让冰冷的雪片打在脸上,死死压住喉咙里翻涌的哽咽。
寒窑里的灯,风雪中的灯,长夜里的灯…
这灯光,微弱,却足以刺破这世上最深的黑暗与寒冷。
它照亮的,是归途,也是征途。
它映亮的,是不灭的魂,和永燃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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