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的辽河平原,风里还裹着冰碴子,但向阳坡的草根己悄悄返青。王家洼新酱坊的雪顶金丝酱,名声像长了翅膀,订单雪片似的飞来。春燕拄拐的身影在酱坊里穿梭,比从前更利索了些,指挥着新招的学徒翻缸、看火候,眉眼间有了当家师傅的沉稳。
这天晌午,一辆风尘仆仆的黑色轿车碾着村路的浮土,停在了酱坊门口。车门打开,下来的竟是山田健。他比几年前更瘦削了些,眉宇间锁着浓得化不开的愁绪,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紫檀木的长匣子。
“赵婶…”山田健对着迎出来的赵凤兰,深深鞠躬,声音沙哑,“家母…美纪夫人…昨夜过世了。”
赵凤兰心头一沉。那个在帝国饭店和服下摆压着债务清单、又在庆功宴上跪献族刀的倔强女人身影,浮现在眼前。“节哀。”她轻声道,将山田健让进屋里。
山田健没落座,只是将怀里的紫檀木匣子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匣子古旧,雕着缠枝莲纹,边角磨损得露出木胎。“这是家母…最后的嘱托。”他打开匣盖,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厚厚一叠泛黄发脆的素笺。纸是上好的和纸,墨迹是工整的蝇头小楷,间或绘着形态各异的菌丝图谱,线条精细如发。
“《山田菌谱》…全本?”赵凤兰呼吸一滞。当年在大阪,山田健交给她的只是半本残卷,缺了最核心的“雪顶金丝菌”培植法。
山田健沉重地点头,手指抚过素笺边缘一处不明显的焦痕:“是。当年大阪空袭,祖父只抢出半册。剩下的…家母耗尽半生心血,凭着记忆和零星残稿,一笔一画…重新补全了。”他翻到图谱最末几页,上面绘着的正是那金丝璀璨的雪顶菌,旁边密密麻麻注着温度、湿度、取水时辰的细微讲究,甚至还有对菌种“离故土则萎靡”的忧思批注。其中一页的空白处,用朱砂小楷写着一行字:“酱道无界,菌脉同源。此谱当归赵氏,以赎前愆。”
赵凤兰拿起那页朱砂小字的素笺,指尖能感受到纸页承载的沉重。她看着山田健布满血丝的眼睛:“你母亲她…走前还说了什么?”
山田健喉头滚动,艰难开口:“她说…当年大阪铁箱里的东西…不止在王家洼的井下。”
山田健的话,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水面。赵凤兰立刻召集了徐师傅、石头和村主任。
“山田家老太太临终前说,”赵凤兰声音低沉,“当年那些埋汰东西,不止咱酱脉泉那一处。他们撤退前,在…在厂子后头的野狐岭,也埋了铁箱!”
野狐岭?众人心头都是一凛。那是片乱石嶙峋的荒山沟,离酱坊不远,平时除了放羊的,少有人去。
“她咋知道?”村主任半信半疑。
“她说…是她父亲,当年负责押运的军曹,酒醉后失言提起的。”山田健补充道,“位置…大概在野狐岭背阴坡,一棵老歪脖子松树下。”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赵凤兰当机立断:“石头,带几个靠得住的,悄悄去探探。带上铁锹镐头,动静小点!”
野狐岭背阴坡,风打着旋儿,呜呜咽咽。那棵标志性的老歪脖子松树虬枝盘曲,像一只伸向天空的绝望手臂。石头带着人,在树下仔细搜寻。土层冻得硬邦邦,铁镐下去只溅起几点火星。挖了许久,除了碎石就是冻土,一无所获。就在众人泄气时,石头一镐头下去,“当啷”一声,火星西溅,像是碰到了硬物!
“有了!”众人精神一振,围拢过来。小心翼翼地刨开冻土碎石,一口比酱脉泉下更大的、锈迹斑斑的铁箱轮廓渐渐显露!箱体上同样铸着那个令人心悸的部队徽记。
“拉上来!小心!”石头指挥着。铁箱异常沉重,绳索绷得笔首。就在箱子即将出土的刹那,旁边一个叫二柱子的后生脚下突然一滑,手里的铁锹脱手飞出,“哐当”一声重重砸在铁箱一角!
这一砸不要紧,铁箱被锈蚀的箱角竟崩开一道裂缝!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强烈化学药剂和腐败油脂的刺鼻气味,猛地从裂缝里喷涌而出!几乎是同时,裂缝边缘“嗤”地一声,冒起一股诡异的白烟,紧接着,一点幽蓝的火苗猛地窜了出来!
“着火了!”有人惊叫。
那火苗极怪,幽蓝幽蓝的,舔舐着锈蚀的铁皮,发出滋滋的声响,非但没被寒风吹灭,反而迅速蔓延!更可怕的是,随着火苗燃烧,一股股更加浓烈、令人头晕目眩的黄色烟雾从裂缝里滚滚冒出!
“有毒!快撤!”石头脸色大变,嘶吼着去拉离得最近的二柱子。然而二柱子己被那黄烟呛得两眼翻白,在地!
“捂住口鼻!背风跑!”赵凤兰在远处看到黄烟腾起,心知不妙,厉声大喊。
现场顿时一片混乱。石头憋着气,一把扛起的二柱子,深一脚浅一脚往背风坡狂奔。其他人连滚爬爬,涕泪横流,被那催泪般的毒烟追得狼狈不堪。混乱中,一块崩飞的灼热铁皮碎片,呼啸着划过石头的小腿,瞬间割开棉裤,鲜血涌出!
等众人惊魂未定地撤到安全地带,野狐岭背阴坡己被滚滚黄烟笼罩。那口罪恶的铁箱在幽蓝火焰中燃烧着,如同地狱之火。
二柱子被紧急送往医院洗胃。石头的小腿伤口不算深,但被那灼热的铁皮烫过,又沾染了不明烟雾,伤口边缘红肿发黑,火辣辣地疼。村卫生所的老大夫皱着眉头清洗包扎:“这伤…邪性,怕得用猛药。”
赵凤兰守在一旁,看着石头苍白的脸和腿上狰狞的伤口,心中揪痛。石头却一声不吭,只默默接过老大夫配的药粉,自己撒在伤口上。药粉刺激得伤口滋滋作响,他额角青筋暴起,冷汗涔涔,却死死咬着牙关,连哼都没哼一声。
夜深了,卫生所里只剩下赵凤兰和昏睡的二柱子。石头靠在长椅上,似乎睡着了。赵凤兰拿了条薄毯想给他盖上。刚靠近,却听见石头紧闭的嘴唇里,溢出几个模糊的音节。那声音极低,含混不清,却带着一种异样的腔调,完全不似他平日粗犷的东北口音。
赵凤兰心头猛地一跳!她屏住呼吸,凑得更近些。
“…おかあさん…”(妈妈…)
“…水…飲みたい…”(水…想喝水…)
“…ここは…どこ?”(这里…是哪里?)
是日语!虽然断断续续,发音生涩,但绝对是日语!
赵凤兰如遭雷击,僵在原地!石头…这个沉默寡言、像山石一样扎根在王家洼的后生,这个在酱坊塌了时拼死救出春燕、在黑井清淤时冲在最前面、在老阴山背冰泉时一声不吭的石头…他昏迷中无意识吐露的,竟是异国的语言!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她猛地想起野狐岭铁箱燃起的幽蓝火焰,想起石头腿上那红肿发黑的伤口,想起他异于常人的沉默和隐忍…还有山田美纪临终那句“铁箱里的东西,不止在王家洼井下”…难道…难道石头和那些铁箱,和那段黑暗血腥的历史,有着某种…令人不敢深想的联系?
月光透过卫生所的窗户,冷冷地照在石头沉睡的脸上。那张原本棱角分明、带着泥土般质朴气息的脸庞,此刻在赵凤兰眼中,却笼罩上了一层深不可测的迷雾。他到底是谁?来自哪里?那些深埋在野狐岭冻土下的罪孽,与这个沉默如石的年轻人之间,究竟藏着怎样惊心动魄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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