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雾气像惨白的裹尸布，缠着青石板路。沈静秋抱着粗陶骨灰盒，冰凉的触感隔着薄衫渗进皮肤。沈雨薇抱着个蓝布包袱跟在后面，里面是母亲仅有的几件没补丁的衣裳，包袱皮洗得发白，边角磨出了毛边。
通往南山坟地的土路泥泞不堪。沈雨薇深一脚浅一脚，怀里包袱的一角拖到泥水里，洇开深色的湿痕。她浑然不觉，只死死抱着，像抱着最后一根浮木。
“姐，”她声音带着哭腔后的沙哑，“妈…就睡这儿了？”她望着眼前新挖的土坑，潮湿的泥土泛着腥气，坑底积着浑浊的雨水。
沈静秋没说话。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骨灰盒放进坑里。粗陶罐底沾的泥灰簌簌落下，混进坑底的泥水里。她捧起一抔湿冷的黄土，刚要撒下，动作却顿住了。
坑底浑浊的水面上，几点油花正慢慢漾开，闪着腻光——是骨灰盒表面那点未干的桃酥油渍，被雨水泡开了。沈雨薇也看见了，她呜咽一声，猛地扑到坑边，手指徒劳地去捞水面漂浮的油星子。
“别动！”沈静秋厉声喝止，抓住妹妹的手腕。那手腕细得硌人，冰得像块石头。
沈雨薇抬起泪眼，脸上糊满泥水：“脏…妈嫌脏…”
沈静秋心口像被针狠狠扎了一下。她掰开妹妹紧攥的手指，从包袱里抽出一件洗得发白的斜襟褂子——那是母亲生前最好的一件，领口还绣着朵褪了色的梅花。她抖开褂子，轻轻盖在骨灰盒上，遮住了水面的油污。
“妈不嫌。”她声音低下去，捧起土，一抔，一抔，盖在那片刺眼的白色上。泥土砸在布料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沈雨薇的哭声终于压抑不住，闷在喉咙里，肩膀剧烈地抖动。
黄土渐渐堆成小小的坟包。沈静秋插上一截临时削的木牌，炭条写就的“慈母李秀兰”几个字被雨水一冲，墨迹蜿蜒流下，像黑色的泪。
雾气更浓了，十步开外便一片混沌。沈静秋拉着妹妹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小小的新坟。转身时，眼角的余光瞥见浓雾深处，一棵歪脖子老榆树后，粉红色的纱巾一角飞快地缩了回去。
“林晓月！”
沈静秋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她没回头，拉着一步三回头的沈雨薇，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泥水灌进解放鞋，冰冷黏腻。
刚拐出坟地，斜刺里冲出个身影，差点撞翻沈雨薇。是粮站的牛大膀，三角眼滴溜溜乱转，油光满面的脸上堆着假笑。
“哎呀！沈家大闺女！可找着你了！”牛大膀搓着手，眼角瞟着沈雨薇怀里的包袱，“你二叔让我捎个话，那分户证明…有点小问题！”
沈静秋把妹妹护到身后，冷冷地看着他：“什么问题？”
“嗨！就是…就是这户口本得重新核验！”牛大膀从油腻的挎包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正是那张分家证明。“你爹沈国华同志是矿上的，这户口性质…得去矿务局盖个章才作数！”他手指点着证明下方空白处，那里本该有户籍警的章，此刻却空空如也。
沈静秋盯着那张纸。前世，就是这个小小的疏漏，成了苏建军和王翠花反复拿捏她的把柄。她伸手去拿证明：“给我，我去办。”
牛大膀肥手一缩，证明塞回包里，脸上笑容更盛：“哪能麻烦你跑腿！你二叔说了，都是一家人，他帮你跑！就是…”他搓着手指，做了个点钱的手势，“矿务局那边，打点门路总得意思意思吧？不多，二十块辛苦费！”
二十块！沈雨薇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抱紧了怀里的包袱。沈静秋看着牛大膀那张贪婪的嘴脸，胃里一阵翻腾。她摸向裤袋，里面只有几枚冰冷的硬币，是昨天考工后周师傅塞给她的午饭钱。
“没钱？”牛大膀三角眼一耷拉，伸手就去拽沈雨薇怀里的包袱，“那这包袱皮儿抵债也行！这蓝布看着还结实…”
“滚开！”沈静秋猛地拍开他的肥手，力道之大，震得自己手掌发麻。牛大膀猝不及防，踉跄着后退一步，脸上横肉抖动着，刚要发作，“牛股长好大的官威。”一个冷冽的声音穿透雾气。顾明远推着那辆半旧的二八自行车，不知何时停在几步外。金丝眼镜蒙着雾气，看不清眼神，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
牛大膀脸上瞬间堆起谄媚的笑：“哎哟！顾工！您怎么到这荒郊野地来了？”他搓着手凑过去，“您看看，这沈家丫头不识好歹，我好心帮她跑腿…”
“分户证明？”顾明远打断他，目光落在牛大膀鼓囊囊的挎包上，“拿来看看。”
牛大膀迟疑了一下，还是掏出那张皱巴巴的纸。顾明远接过，看也没看，首接揣进自己中山装内袋。他动作太快，牛大膀甚至没反应过来。
“矿务局的章，我下午去盖。”顾明远语气平淡，像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不劳牛股长费心。”他推车走到沈静秋面前，从车把挂着的油布包里拿出一个铝制饭盒，塞到她手里。饭盒沉甸甸的，还带着余温。
“周师傅给你的。”他目光扫过沈静秋沾满泥污的手背，那里被王翠花鞋跟碾破的伤口结了深红的痂。“技术攻关小组缺个记录员，算临时工，一天一块二。”他说完，推车就走，身影很快被浓雾吞噬。
牛大膀愣在原地，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三角眼不甘地剜了沈静秋一眼，啐了口唾沫，悻悻地走了。
沈静秋攥着温热的饭盒，铝皮硌着掌心。她打开一条缝，白米饭上铺着几片油亮的腊肉，香气混着雾气钻进鼻腔。沈雨薇咽了口唾沫，眼巴巴地看着。
“吃吧。”沈静秋把饭盒塞给妹妹，目光却投向顾明远消失的方向。雾气翻涌，像一张巨大的、沉默的嘴。
(http://quwenw.com/book/ADEAHE-7.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quwen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