纺织厂夜校报名点设在废弃的仓库角落。昏黄的灯泡悬在头顶，几只飞蛾不要命地撞着灯罩，投下乱舞的影子。空气里弥漫着陈年棉絮的霉味和劣质粉笔灰的气息。
几张破课桌拼成登记台，后面坐着个戴眼镜的干瘦老头，眼镜腿用胶布缠着。他正慢条斯理地蘸着红墨水，在一本硬壳册子上登记。队伍排得不长，多是些年轻女工，脸上带着对知识的渴望和生活的疲惫。
沈静秋拉着沈雨薇排在队尾。妹妹紧紧抱着那个蓝布包袱，眼睛却亮晶晶地盯着登记册。
“姓名？年龄？报什么班？”轮到她们时，眼镜老头头也不抬地问，声音干涩。
“沈雨薇，十六。”沈静秋替妹妹回答，“报财会班。”
老头终于抬眼，透过厚厚的镜片打量着沈雨薇单薄的身子：“财会班？要考珠算的，小丫头行吗？”
沈雨薇脸涨得通红，手指紧张地绞着包袱皮。沈静秋正要开口，一个尖细的声音插了进来：
“哟！这不是咱们的技术新秀吗？”林晓月扭着腰肢挤到登记台前，粉红的纱巾换成了条鹅黄的，衬得脸更白了。她手里捏着张崭新的报名表，有意无意地抖开，露出“服装设计班”几个娟秀的字。“夜校也是要基础的，不是什么人都能来混的。”她眼角瞟着沈雨薇，嘴角噙着讥诮的笑。
沈雨薇的头垂得更低了。
“财会班名额满了！”眼镜老头忽然把红墨水瓶往桌上一顿，溅出几点猩红，正好落在登记册上，“明天再来！”他挥着手，像赶苍蝇。
人群一阵骚动。排在后面的女工不满地嘟囔：“刚才还说有三个名额呢！”
林晓月得意地扬了扬下巴，把报名表推到老头面前：“老师，我的表填好了。”她声音甜得发腻。
老头推了推眼镜，拿起蘸水笔。
沈静秋没动。她看着老头笔尖悬在“林晓月”的名字上方，目光扫过他登记册上溅到的红墨水——那地方，正好是刚被划掉的一个名字，墨迹未干。被划掉的名字后面，跟着“财会班”。
“老师，”沈静秋的声音不高，却像块冰砸进嘈杂里，“名额满了，那划掉的名字，空额算谁的？”
老头笔尖一顿，墨水在报名表上洇开个小点。他抬起眼皮，浑浊的目光透过镜片射向沈静秋。
林晓月脸上的得意僵住了。
“这丫头，”沈静秋把沈雨薇往前轻轻一推，“珠算不用算盘。老师不信，可以当场出题。”
仓库里瞬间安静下来，连飞蛾撞灯罩的声音都清晰可闻。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沈雨薇身上。她瘦小的身子微微发抖，手指死死攥着包袱皮，指节发白。
眼镜老头嗤笑一声，显然不信邪。他随手翻开一本破旧的账册，手指点着一串数字：“听着：七万八千西百三十二块五毛六，加九万一千两百块整，加西万五千六百七十九块三毛二，减一万两千三百西十五块七毛八。总数多少？”
一连串的数字像冰雹砸下来，又快又急。周围的女工听得首皱眉，林晓月嘴角的讥笑更浓了。
沈雨薇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两小片阴影，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仓库里只剩下老头翻账册的哗啦声和灯下飞蛾扑腾的闷响。
几秒钟后，她睁开眼，声音细弱却清晰：“二十万三千零六十五块九毛。”
老头翻账册的手停住了。他低头看着账页下方的铅笔小字——那是他随手记的答案：203065.90。
分毫不差！
眼镜后的浑浊眼珠第一次露出惊愕。他扶了扶滑落的眼镜，又飞快地报出另一串更复杂的数字。仓库里一片死寂，只有沈雨薇闭目心算时轻微的呼吸声，和老头翻动账册的哗啦声。
答案再次准确无误地报出。
“啪嗒。”老头的蘸水笔掉在桌上，红墨水在登记册上晕开一大团，像朵丑陋的血花。他抬起头，看着沈雨薇，又看看沈静秋，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拿起橡皮，狠狠擦掉了林晓月报名表上那个未干的墨点，然后在被划掉的名字后面，用红笔重重地写下了“沈雨薇”三个字。
林晓月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鹅黄的纱巾衬得她像一尊冰冷的石膏像。她怨毒地剜了沈家姐妹一眼，抓起那张被弄脏的报名表，转身挤出人群，消失在仓库门口昏沉的夜色里。那背影，僵硬得像块木头。
沈静秋把妹妹往登记台前推了推。沈雨薇看着册子上自己鲜红的名字，又抬头看看姐姐，眼睛里终于有了一点微弱的光亮。
登记台旁堆着些等待处理的旧物。沈静秋的目光扫过一只蒙尘的硬纸盒，盒盖上印着模糊的字迹：“沪市服装展销会样布”。盒角裂开了，露出一小片靛蓝色的布料，正是她改良双线锁边法用过的那种劳动布。
“老师，”沈静秋指着那只盒子，“那个废料，能给我吗？”
眼镜老头还沉浸在刚才的震惊里，闻言只是不耐烦地挥挥手：“拿走拿走！破烂玩意儿堆着占地方！”
沈静秋走过去，搬起那只不算轻的纸箱。尘土簌簌落下，呛得她咳嗽了一声。箱底传来硬物摩擦的微响。她抱着箱子，拉着办完手续的妹妹，走出夜校报名点。
夜风更凉了。沈雨薇抱着蓝布包袱，小声问：“姐，要这些破布干啥？”
沈静秋没回答。她抬头望向纺织厂深处灯火通明的车间大楼，巨大的窗户像一只只冰冷的眼睛。其中一扇窗户后，似乎有个人影一闪而过。她抱紧了怀里的纸箱，硬纸板的棱角硌着肋骨。
展销会…陆振华…还有那场烧毁她所有心血的大火…快了。她低头看了看纸箱裂口露出的靛蓝布角，像一簇暗夜里悄然生长的火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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